陈二狗没那闲功夫去琢磨“静语区”三个字背后的玄机,他只知道周逸尘的字迹要是再草一点,这帮兄弟的小命就真得交代在这儿。
“所有人,封嘴,闭气,后撤三百丈!”陈二狗一脚踹在还在发愣的副手屁股上,动作粗鲁,但这会儿没人敢抱怨。
队伍像被惊扰的蚁群,迅速而无声地向外围退散。
除了那个刚入伍没两天的愣头青。
这小子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跑得太急岔了气,脚下一绊,整个人扑在黑灰色的砂砾上。
他下意识地想给自己壮胆,喉咙里滚出一声极轻的低语:“快到了……”
陈二狗回头就要骂娘,可骂声卡在嗓子眼,硬生生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碎了。
空气里没风,也没有回声壁。
可就在那小子话音刚落的瞬间,头顶上方三尺处的虚空里,突兀地响起了一句回应:
“……到了。”
那声音沉哑、疲惫,像是一个走了几万里路的老旅人终于卸下了行囊。
愣头青猛地回头,惨白的脸皮子直抖。
他身后空空荡荡,只有那座沉默的断桥。
“谁?谁在说话!”
这一嗓子没喊出来,因为陈二狗已经扑上来死死捂住了他的嘴。
但恐惧像是瘟疫,瞬间在三百丈的防线内炸开。
这根本不是个例。
随着夜色像墨汁一样泼下来,诡异的现象开始井喷。
一个老兵正在心里琢磨着家里的老娘有没有收到军饷,耳边忽然就响起一声叹息:“收到了,但我没命花了。”
一个想偷懒撒尿的伙夫刚生出“要是能歇会儿就好了”的念头,就听见背后有人冷冷地接了一句:“躺下就歇了,永远歇。”
这片所谓的“静语区”,活像是一个巨大的、漏风的筛子,把人心底那点见不得光的念头全都抖落出来,再换个死人的嗓音念给你听。
“贴符!全都把‘缄默符’贴在天灵盖上!”陈二狗吼得声带都在充血,他手里抓着一把淡黄色的符纸,像撒纸钱一样扔给手下。
符纸贴上,世界终于清净了。
陈二狗靠在一块冰凉的岩石背后,大口喘着粗气。
他觉得自己快虚脱了,手哆嗦着去摸怀里的烟袋锅子,却不小心蹭掉了额头上的符箓。
符纸飘落的一瞬。
“哥,我走了。”
陈二狗整个人僵成了石头。
这声音太熟了。
那是十年前,在死人堆里,他弟弟咽气前说的最后四个字。
当时周围全是喊杀声,他其实没听清,这十年里他无数次在梦里想把这句话拼凑完整。
现在,这条路替他拼好了。
陈二狗手里的烟袋锅子“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两截。
他没去捡,而是发疯一样撕碎了手里剩下的所有缄默符,跪在坚硬的砂石地上,眼泪混着泥土糊了一脸。
“原来都在这儿……这条路,连咱们的私话都存着。”
铃音学堂,地下密室。
苏墨的指尖在悬浮的光幕上飞快跳动,那速度快得带起了残影。
他刚刚截获了一段从光门内部反向溢出的音频残波。
这段波形极不稳定,像是某种濒死生物的最后一次呼吸。
经过七层灵力过滤,杂音被剥离,剩下的那一句话清晰得让他头皮发麻。
“我不怕黑,只怕你们忘了我。”
苏墨的手指悬停在半空。
他调出了历年“灰婴”的遗言数据库,几百万条数据飞速滚动,最后显示结果:无匹配。
这句话从来没有被记录过。
但他太熟悉这个声纹了。
他把这声音导入频谱分析仪,与那个名为“小石头”的少年五岁时的语音样本重叠。
吻合度,百分之九十八。
苏墨盯着那个鲜红的数字,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他开启了单向传输阵法,对着那个模拟出的频率,用一种近乎哄孩子的温柔语气回了一句:
“我们没忘。”
话音落下的瞬间。
千里之外,那座从亘古起就沉默的光门,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
门缝中溢出的微光在这一刻暴涨,金色的光芒如同实质化的利剑,瞬间刺破了苍穹,足足持续了三息。
苏墨脸色大变,他想都没想,直接切断了能源供给,一把将造价昂贵的录音装置推进了旁边的地火池。
烈焰吞噬金属的滋滋声中,他手脚冰凉地抓起羽毛笔,在实验笔记的末页狠狠划下两道墨痕:
“有些话,不能试第二次——它会当真。”
南荒,帅帐。
周逸尘看着手里那封刚刚送达的加急军报,眉头拧成了死结。
北境的三座哨塔,连续三天都录到了同一段诡异的广播。
每天寅时,也就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空中就会自动响起一段童谣。
那是小石头家乡的俚语,调子荒凉得像是风吹过枯草。
歌词很简单,讲的是一个孩子独自走过长桥。
怪就怪在,每当那童声唱到“桥断了,脚还在走”这一句时,哨塔兵器架上所有的金属兵器,都会跟着发出轻微的震颤,仿佛在共鸣。
周逸尘不信邪,他亲自去了那座哨塔。
在那座古老的塔楼地基下,他挖出了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
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有些已经模糊不清。
而在最下方的空位旁,一行尚未干涸的血字正在缓缓浮现:
“下一个写谁?”
周逸尘当时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立刻命人将铁牌深埋,又加持了三道封印。
可就在当晚,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坐在那张铁牌前,手里握着一支判官笔。
他不受控制地在那个空位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小石头”三个字。
笔尖落下的不是墨,是灰烬。
忘川亭。
江羽裳正在给几个精神崩溃的医师做“神魂清洗”。
为了防止“声迹污染”,所有接触过归途遗址核心区域的人,都必须接受这种强制治疗。
躺在软榻上的年轻医师原本在抽搐,眼神涣散。
就在江羽裳的灵力探入他识海的一瞬间,这年轻人的嘴猛地张开,发出的声音却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带着一种属于少年的稚嫩与倔强:
“别清他们……那些声音,是路的养分。”
江羽裳瞳孔骤缩,她强行中断了术法,手指飞快地在对方几处大穴上点过,封住了那股乱窜的气息。
她撑开医师的眼皮,又用探针小心翼翼地探入他的耳道。
在耳道深处,紧贴着鼓膜的地方,竟然凝结出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灰色薄膜。
江羽裳用灵力镊子将那层膜剥离出来,封入特制的琉璃瓶。
那层膜上,密密麻麻全是微小到肉眼难辨的文字。
那全是历代走上归途的人,临死前憋在喉咙里没说出口的话。
深夜,药柜的门吱呀一声自动弹开。
那个琉璃瓶悬浮在空中,瓶中的灰膜像是有生命般轻轻震动,吟诵出那句让江羽裳心碎的话:
灰桥之上。
小石头的手指,距离门内那只苍老的手掌,只剩最后一寸。
这一寸,就是天堑。
天地间所有的风都在这一刻停了,绝对的寂静笼罩了一切。
连心跳声都被这种寂静吞噬。
就在这时,小石头背后的整条灰桥,那条绵延了不知多少万里的长路,骤然亮了起来。
不是整体发光,而是从起点开始,那一双双曾经踏上过此路的脚印,如同被点燃的烛火,一个接一个地亮起。
亿万个脚印,亿万个灵魂,仿佛在同一时间重新行走了一遍。
光芒汇聚成洪流,冲向终点。
紧接着,一声清晰无比的童音,从那扇只开了三寸的门缝里传了出来。
一字一顿,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我——答——应——过——要——回——来。”
那是小石头十岁时的声音,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天真与执拗。
小石头的手指颤抖了一下。
但这都不重要了。
因为在这个时间倒置的鬼地方,这句话已经被当作既定的事实,提前回响了千年。
既然回响都在了,那人,就必须得把这个因果给补上。
光门外围。
陈二狗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看着那扇光门周围突然爆发出的恐怖吸力,知道这时候就算是大乘期的老怪也别想靠近半步。
“头儿,这下面……好像有点不对劲。”手下那个愣头青趴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指着光门背面那片几乎垂直的绝壁。
那里是视线的死角,常年被罡风遮蔽。
陈二狗顺着那小子的手指看过去。
在光门那宏大光辉的阴影里,在那些古老符文的缝隙间,岩壁上竟然裂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
那不是天然的裂痕。
那是一道没关严的石门,缝隙里黑得像是一只睁开的鬼眼,透着一股让人骨头缝都发酸的陈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