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阶桥石之上,风停了。
不是自然界的风停了,而是那股肆虐了整整十年的、名为“归途”的罡风,在这一刻仿佛被某种更宏大的意志按下了静止键。
小石头就站在那里,距离那道万古不变的光门,只剩最后九步。
门缝开了三寸。
那只从黑暗深渊中伸出的苍老手掌,掌心向上,五指干枯如老树根须,每一道纹路里都像是藏着一个世界的沧桑。
它没有催促,也没有颤抖,就那么悬停在虚空中,像是一座沉默的灯塔。
百里之外。
陈二狗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他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按照苏墨的指令,他正在布设一套名为“静脉”的监测阵法,试图捕捉那扇门开启时的能量波动。
“把阵眼铜铃挂上去,动作轻点!”他压着嗓子对副手吼道。
副手战战兢兢地将那枚绘满符文的铜铃悬挂在阵旗顶端。
然而,铜铃刚一挂稳,甚至还没来得及注入灵力,便开始疯狂震颤。
“叮——叮——叮——”
清脆的铃声在死寂的荒原上炸响,节奏极慢,极沉,每一次撞击都像是重锤砸在人的心口上。
陈二狗脸色骤变,他猛地捂住胸口,这铃声的频率……
砰。砰。砰。
这根本不是风吹的,这是心跳声!
他下意识地看向远处的灰桥,那个名为小石头的少年,此刻正站在桥上。
那铜铃的每一次震响,都与少年胸膛那微不可察的起伏完美重叠。
“撤掉!快撤掉!”陈二狗疯了一样冲上去,一把扯下那枚几乎要炸裂的铜铃,“谁也不准测了!”
“可是大人,苏先生那边……”副手一脸茫然。
“不想死就闭嘴!”陈二狗吼道,他一把抓过观测用的“千里镜”,颤抖着举到眼前。
镜筒里,灰蒙蒙的世界被拉近。他看到了那座桥,看到了那个背影。
但下一秒,陈二狗的瞳孔剧烈收缩,险些将手中的昂贵法器扔出去。
镜子里映出的,根本不是小石头的背影。
那是个模糊的轮廓,正面对着光门之内。
就在小石头本体还垂着手没动的时候,镜子里的那个“他”,已经先一步抬起了手臂,做出了一个向前抓取的动作。
快了半拍。
那不是影子。
陈二狗一把将千里镜摔在地上,那镜片碎裂的声音像是某种警告。
他迅速掏出火折子,将刚刚记录了一半的能量波动图纸点燃。
火焰吞噬着那些诡异的线条,直到化为灰烬。
“大人?”副手被他的举动吓傻了。
“别问,别看,别记。”陈二狗死死盯着那堆灰烬,声音沙哑得像是吞了把沙子,“我们刚才看的,不是站在桥上的他……是门里的那个。”
与此同时,铃音学堂地下密室。
苏墨面前悬浮着数千张光幕,那是三年来所有“灰婴”临终前的脑波图谱。
那些早夭的孩子,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承载某种无法言说的信息。
他将这些图谱一张张重叠,剔除杂音,剥离乱码。
最终,所有的线条汇聚成了一个频率峰值。
苏墨深吸一口气,将这段频率导入了面前残缺的“时痕阵”。
阵盘嗡鸣运转,光影交错间,一段从未在这个世界发生过的记忆片段被强行投影在虚空之中。
画面很抖,像是第一视角的记录。
那是灰色的桥,漫无边际。
一个穿着破烂麻衣的少年背着一只竹篓,一步一步走着。
那竹篓里似乎装着很重的东西,压得他脊背弯曲,每一次落脚,都能听到骨骼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但他没有停。
苏墨死死盯着那个背影,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透过阵法直冲他的神魂,让他几乎想要跪倒在地大哭一场。
突然,“崩”的一声脆响。
那是阵心承受不住这股记忆的重量,轰然炸裂。
无数碎片飞溅,划破了苏墨的脸颊。
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些碎片在空中自行拼凑,最后凝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色文字:
——我不是他,但我记得他的累。
苏墨缓缓闭上眼,指尖燃起灵火。
所有的原始数据、推演手稿、图谱备份,在这一刻全部化为乌有。
他只留下一枚空白的玉简,用颤抖的手指在上面刻下了三个字:
别唤醒。
南荒营帐内,烛火摇曳。
周逸尘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份绝密档案。
在他对面,三个被五花大绑的老兵正满脸泪痕地跪在地上。
这三个人,曾是初代归途护送队的幸存者。
就在刚才,他们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他们看到小石头走进了那扇门。
醒来后,三人的掌心,同时浮现出了一道如树根盘结般的伤痕——那是光门门框上的裂痕。
“我没撒谎!将军!我真的没撒谎!”中间那个老兵哭得撕心裂肺,“我不认识那孩子,但我认得他左肩上的伤……那是被赤炎狼抓的,三道口子,深可见骨!十年前,就是我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啊!”
周逸尘的手指在那份封存的档案上摩挲。
档案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十年前的那次任务,这三个老兵负责的是后勤辎重,根本没有进入过战场核心,更不可能参与过救援。
但他们说出的伤口位置、形状,乃至当时包扎用的手法,都与小石头的验伤报告分毫不差。
这种认知错位,只有一种解释。
“把他们带下去。”周逸尘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送去南荒禁地,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也不许他们对任何人说起那个梦。”
这根本不是记忆。
这是某种超越了时空的“共感”。
他们的灵魂,被那个正在走向终点的少年无意间捕获,成为了他漫长苦旅中的一部分。
忘川亭畔,夜凉如水。
江羽裳站在第九座无字碑前。
碑面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水珠,像是石头流出的冷汗。
她伸出手指,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石面的瞬间,眼前的世界轰然破碎。
再睁眼时,她发现自己站在光门之外。
手里沉甸甸的,握着一把钥匙。
那钥匙不是金铁所铸,而是一截灰白色的骨头。
门开了,那个从黑暗中伸出手的人,不是什么虚影,就是成年后的小石头。
他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江羽裳张了张嘴,想要喊他的名字,想要拉他回来。
但他摇了摇头。
那个成年的小石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她的眉心。
一股冰凉的意念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不要救我。要成为我。
江羽裳猛然惊醒,大口喘息着,心脏狂跳。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心,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枚灰色的晶体纽扣。
那是小石头衣袍上的扣子。
她记得很清楚,那件衣服早就随着他的身体一起破碎在归途的路上了,这枚扣子从未交给过任何人保管,也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这枚扣子,是热的。
灰桥之上。
小石头终于动了。
他迈出了第十步。
这一脚落下,坚硬如铁的桥面上并没有留下脚印,反而荡开了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光纹涟漪,就像是踩进了水里。
他抬起头,看着那扇只开了三寸的门,看着那只从门内伸出的、掌心向上的苍老手掌。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只苍老手掌的前一瞬,门内突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咔哒”声。
那是某种精密的锁扣自动解开的声音。
下一秒,小石头的右手食指突然不受控制地向前微微弯曲了一下。
而门内那只苍老的手,也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完全相同的动作。
两个动作,隔着时空,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小石头的
是门里的那个“他”,正在通过这看不见的镜面,把他拉进去。
就在这时,一道紧急军令符箓化作流光,冲破了陈二狗设下的封锁线,在他面前炸开,显露出周逸尘那罕见的急促字迹:“清场!立刻清理光门前最后三百丈!那是……静语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