谕令以神念烙印,只有陈二狗一人可见,那一个字仿佛有万钧之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霍然起身,不再理会那座自行“行走”的归碑,而是转身面向北方,那座屹立于深渊尽头,万古不变的巨大光门。
“传我之令!”陈二狗的声音恢复了镇定,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穆,“于光门正前方百里处,立‘迎碑’!调集王城最好的工匠,用最纯粹的玄晶,连夜赶制!”
一名副官愕然道:“大人,碑上刻何字?”
陈二狗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四个字:“恭候真名。”
这道命令匪夷所思,却无人敢于质疑。
百里之外,为一座尚在“行走”的石碑再立一座迎碑,这本身就是一种超越常理的仪式。
碑成当夜,天生异象。
原本清朗的夜空,毫无征兆地飘起了细密的灰色雨丝。
那雨,冰冷刺骨,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死寂与悲凉,正是归途之上独有的灰烬之雨。
“戒备!”守军们纷纷撑起灵力护盾,以为是某种恶毒的诅咒。
然而,当第一滴灰雨落在新建的玄晶迎碑之上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嗤——”
一声轻响,那滴雨水并非溅开,而是瞬间燃起一簇幽蓝色的火焰!
那火焰不带丝毫温度,却明亮得如同鬼魅的瞳孔。
紧接着,成千上万滴灰雨落下,在迎碑前的冻土之上,燃起一片蓝色的火海!
火焰汇聚,跳跃,自行排列组合,最终,在所有守军惊骇的目光中,于半空中悬浮起四个由蓝色火焰构成的巨大文字——
掌开者归。
陈二狗瞳孔剧缩,他下意识地取出一枚玉简,想要将这神迹拓印下来。
可无论他如何催动法力,那玉简之上始终一片空白。
这火焰,仿佛只存在于视网膜之上,无法被任何法器捕捉,唯有肉眼,才能见证!
“我的手……”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的士兵发出惊恐的低呼。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士兵颤抖地摊开右手,在他的掌心,一道淡淡的、如同烙印般的纹路正在缓缓浮现。
“我的也是!”
“天啊,我手上也有!”
惊呼声此起彼伏。
陈二狗心头狂震,他厉声喝道:“所有手上出现纹路的人,都到我这里来!”
片刻之后,近百名士兵站在他面前,无一例外,他们都是曾经踏足过归途遗址,参与过清扫或戍卫任务的人。
陈二狗抓过一人的手,神念扫过那掌心纹路,再对比从铃音学堂传来的、关于光门门环把手的精密图谱……他只觉一股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那士兵掌心的纹路,竟与门环把手上的凹槽,分毫不差,完美吻合!
“噗通”一声,陈二狗这位见惯了生死的老人,竟双膝跪地,对着那片蓝色的火焰,对着那座遥远的光门,重重叩首。
他点燃三炷长香,插在冻土之中,声音沙哑而虔诚,仿佛在向天地宣告一个刚刚窥破的真相:
“不是我们在找门……是门,在认它的钥匙。”
与此同时,铃音学堂,密室之内。
苏墨双目赤红,指尖鲜血淋漓,他将最后一枚由“时痕阵”残片推演出的符文,嵌入了面前那座由无数光点构成的复杂阵图之中。
这阵图,结合了所有关于灰婴梦境的频率数据,被他命名为——门心共鸣图。
图成的刹那,嗡鸣声响彻密室!
阵图中央,那代表着“小石头”三个字的光点骤然大放光明!
而远在千里之外,那座万古不动的光门,竟在同一时刻,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震颤!
“动了!”负责实时监控光门的修士发出惊恐的传讯。
紧接着,一道细如发丝的金光,毫无征兆地从紧闭的门缝中溢出,它无视空间与距离,瞬息而至,精准无比地投射在苏墨的阵图中心,恰好落在“小石头”那三个璀璨的光点之上!
苏墨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强压着激动,开始了最后的验证。
他将另一位历史上著名的归途者的名讳置入阵图中心。
光门,毫无反应。
他换上另一位功勋卓著的先烈名讳。
光门,依旧死寂。
他一次次地尝试,将那些在归途历史上留下赫赫威名之人的名字放入,光门却始终如一,冷漠得像一座真正的坟墓。
直到,苏墨颤抖着手,再次将“小石头”那三个平平无奇的字眼所对应的光点移回中心。
“铛!”
一声清越的钟鸣,自光门方向遥遥传来,穿透虚空,响彻在苏墨的灵魂深处。
第二声。
第三声。
三声之后,万籁俱寂。
苏墨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悲悯与了然。
他挥手间,灵火升腾,将桌上所有的推演数据、阵法草图尽数烧成灰烬。
最后,他在那份仅存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批注本上,用鲜血写下最后一句话:
“门不识人,只识痛——那一路上,谁流的血最多,谁就是开门人。”
南荒,边境。
周逸尘派出的那名最精锐的信使,正匍匐在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他怀中捧着一个由玄冰制成的盒子,盒中,曾装着一只属于小石头童年时的、打满补丁的草鞋。
就在他抵达距离光门五十里范围的瞬间,那只草鞋,隔着玄冰盒,突然无火自燃!
火焰不是红色,而是灰败的颜色,一闪即逝。
草鞋化作一捧灰烬,却未飘散,而是自动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虚幻的脚印!
那脚印,带着所有磨损的痕迹,带着所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抢在小石头之前,跨越了无尽的空间,轻飘飘地踏上了那座虚幻灰桥的最后一阶!
几乎就在脚印落下的同一瞬间,光门之内,竟传出了一声沉重无比的呼吸!
那声音,仿佛一头沉睡了千百万年的远古巨兽,刚刚睁开双眼,吐出了第一口混沌之气。
信使吓得肝胆俱裂,死死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他透过指缝,看到了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只见那紧闭的光门门缝之中,缓缓伸出了一根由光影构成的、巨大而苍老的手指虚影。
那根手指,带着俯瞰众生的威严,轻轻地,点了点那片由草鞋灰烬构成的脚印。
然后,悄然收回。
当信使连滚带爬地回到周逸尘面前,带回这个消息时,这个铁打的汉子泣不成声,反复只说一句话:
“它……它认得他的脚。”
王城,首席医馆。
江羽裳为最后一名“灰婴”做完了终极检测。
仪器显示,婴儿的生命体征正在飞速流逝,即将走向终结。
但在他小小的头颅之内,那片由灰色丝线构成的“灰道网络”,却在生命终结的前一刻,向外辐射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高频脉冲。
江羽裳鬼使神差地没有切断,而是以自身灵识为引,顺着那股脉冲追溯而去。
下一秒,她的意识被接入了一个宏大而冰冷的“频道”。
她接收到了一段来自光门内部的反馈信号!
那信号没有语言,没有图像,只有纯粹的数据流:心跳的节奏、呼吸的频率、血液流速的变化、甚至是最细微的情绪波动……所有的一切,都与远在万里之外,正在走上灰桥的小石头,完全同步!
光门与小石头,在这一刻,共享着同一份“生命体征”。
更让江羽裳浑身冰凉的是,那名即将死去的灰婴,用尽最后的气力,张开嘴,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却清晰传入她脑海的呓语:
“告诉他……门里……也有个我。”
话音落下,婴儿身体一软,彻底没了声息。
江羽裳沉默了许久,亲手将这名婴儿安葬在忘川河畔的一座无名亭旁,为他立起一座无字之碑。
当晚,月华如水,那光滑的碑面上,缓缓浮现出五个由灰色雾气凝成的小字:
“我们也等你。”
忘川河畔,灰桥之上。
小石头终于踏上了第九阶“桥石”,此刻,距离那座宏伟的光门,仅剩最后九步。
他浑身的气息已经与整座桥,整片天地融为一体,再无分彼此。
他正要抬起脚,迈出那决定性的一步。
然而——
“嘎吱——”
一声仿佛从万古岁月中传来的、沉重到极致的转轴声响起。
那座需要绝世强者合力才能撼动的光门,那座从未对任何人主动开启过的神迹之门,在他尚未抬脚之时,自行向内开启了三寸!
门缝中,不再是冰冷的金光,而是一片深邃如星空的黑暗。
一只苍老、干枯,布满裂痕的手,从门内缓缓伸出,掌心向上,就那么静静地等候着。
凛冽的罡风吹过,拂起小石头早已残破不堪的衣袍,露出了他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
那上面,有被妖兽爪牙撕裂的旧疤,有被法宝碎片划破的裂痕,有为了求生而自我伤害留下的印迹……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而这些疤痕的形状、位置、走向,竟与那扇巨大光门门框之上,那些历经风雨留下的天然裂痕,一一对应,分毫不差!
他没有冲刺,没有呐喊,没有欣喜若狂。
那双死寂的眼眸里,只有一片了然。
他只是迎着那只伸出的手,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月光下,他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那道为了不再求饶而握断竹片留下的狰狞伤疤,如同一个永不磨灭的誓约。
就在他抬起手的瞬间。
万里之外,王城,南荒,北境……所有曾经呼唤过他名字的人,所有心中对他存有一丝挂念的生灵,无论是在睡梦中,还是在清醒时,都在同一时刻,感到自己的掌心猛地一烫!
小石头看着那扇为他而开的门,看着那只等待他去握住的手。
它从十年前,第一个同伴在他怀中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在等他来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