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璀璨的金色,仿佛不是尘世间应有的色彩,它蕴含着一种超越了时间与法则的意志,霸道而又慈悲。
金光流转,将“未至即归”四个大字彻底浸染,随即,笔画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重组!
在陈二狗和一众守碑修士惊骇欲绝的目光中,那四个字最终定格成了另一番模样——
已归未至!
“已归……未至?”陈二狗喃喃自语,只觉神魂都快要被这四个字搅碎了。
如果说“未至即归”是颠倒因果的霸道宣言,那这“已归未至”又是什么?
一种已经达成了回归之“实”,却尚未完成回归之“形”的状态?
这已经不是逻辑能解释的范畴,这是神迹,亦或是魔语!
“轰隆——”
不等他想明白,一声沉闷如巨人心跳的巨响自地底传来。
整座归碑连同其下的岩基,竟猛地向上抬升了一寸!
“碑……碑在动!”有人发出变了调的尖叫。
这不是错觉!
那座重逾万钧的玄武岩石碑,正以一种缓慢却不可阻挡的姿态,挣脱大地的束缚,朝着北方,一寸一寸地挪移!
陈二狗脑中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嘶吼道:“快!取定地桩!标记它的位置!”
几名修士手忙脚乱地取出数根铭刻着镇地符文的玄铁桩,狠狠打入石碑四周的冻土之中,作为观测的标记。
然而,接下来的三天,成了他们毕生都无法磨灭的噩梦。
第一天,石碑向北挪移了百丈。
第二天,又是百丈。
第三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深渊时,众人骇然发现,那座巨大的石碑,竟已凭空出现在三百丈之外!
它笔直地朝着北方,那传说中灰桥的尽头,坚定不移地“走”去。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发生在它“走”过的路途上。
凡石碑所经之地,原本万年不化的坚冰冻土,竟如阳春三月般消融,枯死的苔藓地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返青,碎裂的岩石更是自动翻滚、排列,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清晰无比的、巨大的脚印!
那脚印的形状,分明就是小石头那双磨破的草鞋留下的痕迹!
“这……这不是碑在走,这是路……路自己在往前铺!”一名年轻修士颤抖着说。
陈二狗脸色煞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快步冲到一根定地桩前,命令道:“把它拔出来!”
两名弟子合力,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将那根深埋的玄铁桩拔出。
桩钉的尖端,沾染着一些灰色的、粘稠的液体。
陈二狗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一捻。
那液体,竟带着一丝温热的、仿佛活物般的温度!
是血!灰色的血!
这一刻,陈二狗心中最后的一丝侥幸也彻底崩塌。
他终于明白了,这片大地,正在被那股意志同化,正在变成一个活物,一个名为“归途”的活物!
不是小石头在走向终点,是终点,在向他奔来!
“撤掉……全都撤掉!”陈二狗的声音沙哑而空洞,他挥了挥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把所有的人为标记都撤掉,我们不配给它指路。”
他仰头望着那座孤独而执拗的“行走”石碑,眼中满是敬畏。
“让它走吧……这条路,认得回家的步子。”
与此同时,远在北境铃音学堂的苏墨,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那座巨大的“名痕溯影阵”。
阵法中央,那座由光影构成的灰桥模型,正在发生惊人的逆变!
原本由南向北,由学堂方向朝着深渊尽头输送的灰色光流,此刻竟完全倒转!
一股更加精纯、更加深邃的灰色能量,正从桥的北端,也就是小石头前进的方向,如开闸的洪流般,汹涌倒灌而来!
“能量流向……彻底逆转了!”苏墨的心脏狂跳不止,这完全违背了他之前所有的推演。
他冒险催动法诀,小心翼翼地从那倒灌的能量流中截取了一丝样本,封入水晶瓶中。
神念探入的瞬间,苏墨的脑海仿佛被投入了亿万个破碎的灵魂碎片!
那根本不是什么单纯的能量,而是被高度凝练、压缩到了极致的“记忆残响”!
有士兵临死前对家人的最后一声呼唤:“告诉俺娘,二娃没做孬种……”
有恋人未能说出口的告别:“下辈子,我一定早点找到你……”
有母亲对远行孩子最深的牵挂,那声声啼哭仿佛ยัง在耳边:“我的儿啊,冷不冷,饿不饿……”
无数的遗憾,无数的誓言,无数错过的告别,尽数包含在这一丝灰烬之中!
苏墨双目圆睁,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明白了!
“桥在自我修复……它要用所有归途者的遗憾,去补全那个还没走完的人!”
为了验证这个疯狂的猜想,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早已泛黄的平安符。
这是他年幼时,母亲亲手为他求来的,上面用早已褪色的朱砂,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娘想你”。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枚承载着至亲思念的旧符,轻轻投入了阵法中央的灰桥模型。
就在符箓接触到桥面的瞬间,整座灰桥猛地一震!
那倒灌的灰色洪流之中,竟分出了一股,温柔地包裹住符箓,随即,一道无比温暖、明亮的金色光带,从符箓落点处亮起,瞬间贯穿了整座桥面,持续了整整三息才缓缓消散!
苏墨的眼眶微微湿润,他抬起手,用指尖蘸着新滴落的鲜血,在笔记上写下了新的一行字。
“原来最硬的路基,是舍不得。”
万里之外,王城首席医馆的深处,江羽裳的解剖刀正悬在一具自然死亡的“灰婴”胸口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神情凝重到了极点。
因为就在刚刚,她用神念扫描时,得出了一个足以颠覆整个修真界认知的结论——这具婴儿的体内,没有心肝脾肺肾,没有半点属于人类的脏器!
其小小的胸腔之内,只有一具由无数灰色丝线编织而成的、无比精密的微缩模型。
那模型的形状,赫然就是一座横跨深渊的灰色长桥!
而在桥梁模型的中央,一颗散发着微弱光芒、如同心脏般跳动着的光核之中,一张稚嫩而倔强的脸庞,清晰可见——正是幼年时的小石头!
江羽裳贝齿紧咬,分出一缕最精纯的灵识,小心翼翼地朝着那颗“心脏”探去。
接触的刹那,天旋地转!
江羽裳的意识瞬间被拉入一个无边无际的幻境。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宏伟得无法想象的灰色长桥之上,而在她的两侧,站满了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的虚影。
那些虚影,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都是历史上踏上归途,却最终倒在路上的“归者”。
此刻,他们全都转过头,用一种混杂着期盼、嘱托与解脱的目光看着她,万千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在她灵魂深处低语:
“承你名,走你路,赴你约。”
江羽裳猛然惊醒,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她低头一看,手中的解剖刀不知何时已被一层灰色的物质包裹,刀身上,自动浮现出一行冰冷的小字:
“此身非我,乃路之尘。”
她瞳孔剧缩,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她明白了,这些孩子,根本不是什么继承者,他们就是构成这座奇迹之路的尘埃,是桥梁本身的一部分!
“呼——”
江羽裳掌心燃起一团青色灵火,瞬间将所有的研究记录、包括那具灰婴的尸体,焚烧得一干二净。
这个秘密,绝不能外泄。
她闭上眼,将那句“承你名,走你路,赴你约”死死烙印在心头。
南荒,时空乱流之内。
周逸尘率领的队伍已经彻底迷失了方向。
四周是灰蒙蒙的迷雾,吞噬着光线与声音,所有的指南罗盘都在疯狂旋转,连天上的星象都变得错乱颠倒。
“将军,我们恐怕陷入了传说中的‘乱道之域’!再找不到出路,我们会被时空之力撕碎的!”一名副将焦急地喊道。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队伍中护送的一批新生“灰婴”里,一个最孱弱的婴儿,突然毫无征兆地啼哭起来。
“哇……哇……”
那哭声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周逸尘心头猛地一震!
这哭声……他听过!
在苏墨传来的玉简里,附带了一段用水晶记录的小石头幼年时的录音,与这哭声,竟一模一样!
下一瞬,奇迹发生!
那婴儿的哭声所及之处,浓郁的迷雾竟像是遇到了克星一般,纷纷向两侧退散,自动分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闪烁着微光的路径!
周逸尘当机立断,大吼道:“全员静默!跟着哭声走!快!”
所有人立刻噤声,小心翼翼地跟在那名啼哭的婴儿身后,沿着那条由哭声开辟出的光径,一步步走出了这片绝地。
当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周逸尘望着怀中那个已经停止哭泣、陷入沉睡的婴儿,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问那个孩子,又像是在问冥冥中的某个存在:
“是你在帮我们……还是他,在借你的嘴哭?”
忘川河畔,灰桥之上。
小石头面无表情,踏上了第七阶“桥石”。
落脚的瞬间,整个世界,忽然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寂。
风声,消失了。
忘川河的流水声,消失了。
就连自己心脏的跳动和血液的流淌声,都彻底消失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发疯的寂静笼罩了他。
紧接着,在他前方约百丈之处,那由意志凝聚的桥面,竟如同拥有生命的软泥般,缓缓向上隆起,勾勒出一个清晰的人形轮廓。
轮廓飞速凝实,最终,化作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影。
只是,那人影的步伐,整整比他超前了十步!
小石头停下脚步,瞳孔微缩,死死盯着那个没有五官的“自己”。
那虚影,仿佛是他未来的投影,正一步一步,替他踏出本该由他自己走出的足迹。
他停步,虚影也停步。
他缓缓抬起右脚,那虚影也在同一时刻,抬起了右脚。
仿佛一面诡异的、存在于时间前端的镜子。
直到小石头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迈出了下一步。
“啪。”
脚步落下。
也就在这一瞬,前方那个一直模仿着他的虚影,突然停下了所有动作。
它缓缓转过身,第一次,正对着小石头。
然后,它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摊开掌心。
一道狰狞的、早已愈合的裂痕状疤痕,清晰地浮现在虚影的掌心——那伤痕的形状、位置,竟与他十年前,为了不再开口求饶,生生握断一截竹片时,在自己掌心留下的伤痕,完全一致!
这一刻,小石头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
原来……是这样。
原来这条路,早已知晓了他的一切,包括那些被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伤痛。
原来,他不是在开辟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他只是在追赶自己的影子,补全一个早已被写好的结局。
他不是赶路的,他是被路追着跑的。
北方深渊,归碑之前。
陈二狗恭敬地跪伏在地,刚刚接到了来自王城,由苏墨和江羽裳联名发出的一道最高指令。
玉简中的命令,只有一个字。
但就是这一个字,却让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人,双手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那道命令,不再是阻拦,不再是观测,甚至不再是顺其自然。
那是一道筹备迎接神迹的谕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