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影子愈发凝实,月光仿佛穿不透他,只能勾勒出一个佝偻的轮廓。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转瞬之间,陈二狗面前的空地上,竟凭空多出了一支沉默的队伍。
为首的,是一个驼背如弓的老妇,她手中空空如也,却做出一个拄着拐杖的姿势;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左腿微跛的少年,他每走一步,右肩都会习惯性地向下一沉,以维持平衡;队伍里还有一个断了右臂的老兵,空荡荡的袖管在夜风中飘荡,左手却紧紧护在胸前,仿佛那里揣着他最珍贵的军功章。
一个,又一个……
他们的身影虚幻而模糊,像是被水汽浸透的墨画,却又带着一股无法忽视的真实感。
陈二狗的瞳孔缩成了针尖,他认得他们!
这些人,全都是十年前追随小石头北上,却最终没能走出那片荒原,倒在半途的归途者!
他们无声地穿过庭院,赤裸的脚掌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然而,陈二狗的脑海中却轰然炸响!
他看到了!
那跛脚少年的步态,每一步落下,身体重心都会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向左偏移——这个姿势,与今日那些自发“走他走过的路”的学童们,分毫不差!
陈二狗张开嘴,一股撕心裂肺的呐喊冲到喉头,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的身体被钉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支亡者之军,如一场无声的梦,缓缓走过他的面前,走向村外那条通往北方的路。
直到启明星在天边亮起第一缕微光,这支沉默的队伍才如同晨雾般,渐渐淡去,最终消散在空气里。
院落,重归空寂。
陈二狗喉咙里的禁锢骤然松开,他猛地跪倒在地,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颤抖着爬到那些幻影走过的地方,借着熹微的晨光,他看见了!
青石板上,留下了一串串清晰而湿润的脚印。
那不是水渍。
那是一种混杂着灰色晶尘的、粘稠的液体,在晨光下,折射出淡淡的血色。
陈二狗伸出枯树皮般的手,轻轻触摸了一下那冰冷的印记,随即猛地缩回,仿佛被火焰灼烧。
他终于明白了。
浑浊的老泪再次决堤,他重重地将额头叩在冰冷的地面上,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敬畏。
“回来了……你们都回来了……”
“为了走完那没走完的半步路……”
北境,铃音学堂。
苏墨的面前,一座由九十九面水银古镜组成的“往生镜阵”正嗡嗡作响,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他的目标,是追溯那座横跨北境、凭空出现的“灰桥”的能量来源。
随着他最后一道法诀打入,镜阵轰然启动!
刹那间,九十九面镜子里浮现出的,并非是预想中的能量流转图,而是万千真实得令人窒息的场景!
一面镜中,是极北的风雪里,少年小石头拄着一根快要断裂的木杖,每踏出一步,嘴里都喷出滚烫的白雾,他的眼神已近涣散,却依旧死死盯着前方;
另一面镜中,一个青年为了保护身后的同伴,用胸膛硬生生挡下了一支淬毒的弩箭,他倒下的瞬间,脸上没有痛苦,只有释然的微笑;
第三面镜中,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一个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囚徒,正用自己的鲜血,在墙壁上一笔一划地书写着《太清玄元炼体诀》的残缺口诀,供后来者参悟……
一幕幕,一桩桩,全是那些归途者们,在绝境中挣扎、在痛苦中坚持的瞬间。
这些画面不是影像,不是回忆,它们是“正在发生”的“此刻”!
仿佛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空夹缝里,他们的意志,正在一遍又一遍地重演着当年的不屈!
苏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终于看懂了。
这座横贯天际的灰桥,根本不是用什么神通法力建造的。
他颤抖着拿起朱笔,在情报玉简的背面,用尽全身力气写下一行字:
“这座桥不是用灰烬造的……是用他,用他们每一次没有倒下的瞬间,用那一口不肯咽下的气,活生生堆起来的!”
南荒边关,断魂坡。
此地曾是乱葬岗,十年前,三百多名死于瘟疫和追杀的归途者,被周逸尘的部下草草掩埋于此。
深夜,巡逻的哨兵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周逸尘闻讯赶来,也被眼前的景象骇得心神俱裂。
整片山坡,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幽蓝色光芒,竟是那三百多个坟包,正在同时发光!
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在所有士兵的注视下,那些坟包的泥土竟缓缓隆起,一张张当年用来裹尸的破旧草席,竟像是被无形的手掀开,自动滑落一旁。
草席之下,没有腐烂的尸骨,只有一具具由灰色灰烬填充而成的人形!
这些灰人,保留着死者生前最后的衣衫,有的衣衫褴褛,有的还穿着囚服。
“哗啦——”
一声轻响,离周逸尘最近的一具灰人,缓缓地从浅坑中站了起来。
它没有五官,只有一团模糊的轮廓,却精准地转向北方,然后,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三百具灰人,尽数起立,组成一支沉默而恐怖的军队,一步一步,朝着灰桥的方向走去。
“不许动!不许出声!”周逸尘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对着身后已经拔出兵刃的亲卫,下达了严厉的军令。
他看着那支灰烬大军,它们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无比坚定,仿佛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他认出了其中一件衣服,那属于一个曾向他讨过一碗水喝的汉子。
周逸尘眼眶一热,对着那支远去的队伍,缓缓地、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直至黎明,灰人尽数消散,山坡上,只留下一条通往灰桥起点的、由三百道足迹汇成的清晰道路。
周逸尘命人取来三炷高香,亲自点燃,插在坡顶。
“传我军令,”他声音沙哑,却传遍全军,“此后,凡我南荒军所过之处,遇归途遗迹,皆视为活人,敬让三分,违令者,斩!”
王城,首席医馆。
江羽裳正在为一个被诊断出患有先天经脉萎缩的“灰婴”施针,这种婴儿出生时便伴有灰色雾气,体弱多病,是近来最棘手的病症。
她捻起一根纤细的银针,正要刺入婴儿胸口的“膻中穴”。
“别扎那儿……”
一个苍老而虚弱的声音,突兀地在寂静的诊室内响起。
“十年前……疼过。”
江羽裳浑身一僵,闪电般收回手,惊骇地看着襁褓中的婴儿。
那婴儿双眼紧闭,面色安详,分明没有开口!
可那声音,却真真切切地在她耳边回响!
她心念电转,立刻调动灵力,仔细探查婴儿的经脉。
下一刻,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婴儿的经脉走向,与常人截然不同,反而与她曾在一份绝密档案中看到的、一名死于“万蚁噬心”酷刑的归途者,完全一致!
那个穴位,正是当年那名归途者受创最重的地方!
她立刻启动了最高阶的神念探查法阵,深入婴儿的识海。
那小小的识海中,根本没有属于婴儿的纯净记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由无数灰色光点组成的、复杂无比的网络。
网络中储存着海量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全是那名死者临终前,关于饥饿、寒冷、疼痛以及对家乡思念的所思所感!
江羽裳终于明白了。
她猛地冲到书案前,翻开自己的笔记,笔尖因激动而划破了纸张。
“我错了……这些孩子,根本不是继承了小石头一个人的意志……”
“死亡没能带走他们,只是让他们换了一个身体,继续走路!”
忘川河畔,忘川亭。
这里,是十年前,小石头亲手埋葬第一位倒下同伴的地方。
他站在亭前,静立了许久,如同一尊石像,未发一言。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在日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他面前的土地,开始轻微地、有节奏地隆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努力地要从地底钻出。
“噗——”
一捧泥土被顶开,一袭早已被泥土侵蚀得看不出原色的破旧衣袍,破土而出。
衣袍内空无一物,却自己立了起来,手中,还紧紧握着半截早已腐朽的断杖。
那衣袍无风自动,缓缓地转过身,没有朝向北方,而是面向南方——面向小石头所在的方向。
然后,它弯了下去。
对着小石头,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石头依旧没有回头。
可他知道。
站着的,不只是风。
是所有他以为已经告别的过往,是他亲手埋葬的每一个同伴。
他们,全都站了起来,目送着他,走向那必须由他抵达的终点。
几乎是同一时间,刚刚叩首完毕的陈二狗,与正在记录心得的苏墨,同时收到了一道来自王城中枢、由数位玄法巨擘联名签发的最高指令。
玉简上只有寥寥数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归途已有道,然终点未立。此意志之路,需以凡人之手,铭刻最终之名。”
“陈二狗,即刻启程,前往灰桥尽头。”
“你将为这段漫长的归途,画上它应有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