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简上的金光还未散尽,陈二狗已经老泪纵横,他对着王城的方向重重叩首,随即豁然起身。
那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竟挺直了几分,仿佛一道无形的力量贯穿了他衰老的脊梁。
他没有丝毫迟疑,转身便朝着那横贯天际、直通北方深渊的灰桥走去。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实,像是要把自己余生的所有力气,都灌注在这条通往终点的路上。
灰桥尽头,是万丈深渊。
狂风如刀,从深渊之下倒灌而上,撕扯着人的灵魂。
陈二狗奉命在此立碑。
那是一块从王城紧急传送而来的玄武岩,重达万斤,通体漆黑,散发着亘古的凉意。
他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按照指令,将石碑缓缓竖立在深渊的边缘。
就在石碑彻底立稳的刹那,异变陡生!
嗡——!
漆黑的碑面之上,竟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无数个小小的手印!
那些手印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仿佛有成千上万个看不见的孩子,在同一时间将手掌按在了冰冷的石碑上。
陈二狗瞳孔剧缩,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摸其中一个手印,指尖却穿透而过,那只是光的印记!
他猛地将石碑抱住,用尽毕生修为,在碑面上艰难地刻下四个大字——至此方归!
字迹落成,碑身剧震!
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一阵低沉、急促的呢喃声,竟从石碑的底部幽幽传来,汇成一股细微却清晰的音流,钻入陈二狗的耳中。
“小石头……小石头……快……小石头……”
那声音不男不女,不老不幼,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焦灼,仿佛在呼唤一个即将错过约定的重要之人。
陈二狗浑身一颤,他猛地将耳朵贴在冰冷的碑身上,屏住呼吸。
没错!
声音来自石碑深处,来自深渊之下!
那呼唤穿越了空间的阻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感。
终点……在等他!
陈二狗疯了一般掏出传讯玉简,神念几乎是吼着灌入其中,连夜上报王城:“终点已立,然”
北境,铃音学堂。
苏墨收到陈二狗那份语无伦次的急报时,正站在一座新布下的法阵中央。
那是一座由三千六百枚时之砂构成的“时痕阵”,阵法引动灰桥逸散的一缕气息,试图解析其内部的时间流速。
“在等他?”苏墨喃喃自语,眼中精光爆射,“不是迎接,是等待……难道说……”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他双手狂舞,数十道法诀闪电般打入阵眼!
嗡!
时痕阵瞬间光芒大作,三千六百枚时之砂疯狂旋转,投射出一道横跨虚空的光幕。
光幕之上,代表灰桥的能量光带被清晰地剖析开来。
两端的时间流速,竟赫然不同!
代表桥南端,也就是小石头出发点的光标,其闪烁频率,比代表桥北端深渊终点的光标,精准地慢了半个呼吸!
半个呼吸!
对于凡人或许微不足道,但在横跨数万里的神通之桥上,这微小的差异经过层层叠加,将造成何等恐怖的时间扭曲!
苏墨的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他双手在光幕上疯狂推演,无数数据流光般闪过。
一炷香后,他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如纸,
他得出了一个足以颠覆整个修真界认知的结论!
这座桥,根本不是在空间上连接了南北两地!
它是将“十年前,踏上归途的少年小石头”,与“十年后,即将完成归途的引路人”,用无上意志强行缝合在了一起!
每当今日,桥上任何一个学童懵懂地踏出一步。
桥的另一端,那跨越了十年的时空彼岸,就会响起一声属于十年前,那个在风雪中跋涉的、孤独的脚步回响!
“噗——”苏墨一口逆血喷出,他却恍若未觉,疯了一般冲向阵眼,一掌拍下!
轰!
时痕阵轰然崩塌,三千六百枚时之砂化为齑粉。
他烧掉了所有推演玉简,封住了自己的口。
“不能说……绝对不能说……”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喃喃自语,“这条路不是空间的桥……是时间的缝合线!”
南荒,断魂坡。
周逸尘听着信使带回来的、来自苏墨的密信,信中只有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派人携带小石头旧物,前往灰桥终点一试。
“装神弄鬼!”周逸尘皱眉,但出于对苏墨的信任,他还是命亲卫取来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双小石头十年前穿过的、早已破烂不堪的草鞋。
一名修为最高的亲卫信使领命,急速赶往北方深渊。
当他踏上深渊边缘,距离那块“归碑”仅有十步之遥时,他怀中紧抱的包袱,竟“噗”的一声,自动炸开!
那双破烂的草鞋,仿佛被一双无形的脚穿着,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悬浮在半空之中。
然后,在信使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左边的草鞋,向前迈出了一步。
“嗒。”
一声轻响,仿佛踩在实地上。
紧接着,深渊之中,竟突兀地传来一声一模一样的脚步回响!
“嗒!”
右边的草鞋,向前迈出第二步。
深渊之下,再次传来回应!“嗒!”
一步,两步……那双无人穿着的草鞋,就这么一步步走向石碑,而深渊下的回响,如影随形,节奏、力道,分毫不差!
信使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后退,他惊恐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消息传回,周逸尘倒吸一口凉气。他立刻将此事告知苏墨。
苏墨的回信快得惊人,玉简上只有一行字,却看得周逸尘遍体生寒。
“不是鬼魂……是终点本身,在模仿他走路。”
王城,首席医馆。
江羽裳正不眠不休地监测着上百名“灰婴”的生命体征。
就在刚刚,所有灰婴的脑波,竟在同一瞬间,进入了一种前所未见的、高度同步的深度睡眠状态。
她立刻启动神念探查,小心翼翼地潜入其中一个婴儿的梦境。
梦里,是一片无尽的黑暗。
黑暗中,矗立着一扇巨大而古朴的石门,门后隐隐有光透出,温暖而圣洁。
一个瘦削的、看不清面容的背影,正站在门外。
“咚……咚……咚……”
所有婴儿都在梦中,看到了那个背影,听到了那三声沉闷而执着的敲门声。
下一刻,所有灰婴同时惊醒,齐齐发出了嘹亮的啼哭。
几个已经能说几个字的稍大婴儿,竟不约而同地吐出了几个模糊的音节:“敲……门……他在……敲门……”
江羽裳还没从这集体梦境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一道来自北方深渊的紧急军报,让她瞬间如遭雷击!
就在刚才,所有驻守在深渊边缘的将士,都听到了三声从深渊最深处传来的、沉闷如雷的撞击声!
那声音,与数个时辰前,江羽裳听到的、小石头当年在九渊天牢里敲击铁栏的节奏,完全相同!
刹那间,江羽裳泪如雨下。
她明白了,门内门外,从来都不是两个人。
她颤抖着在医案上写下一行字,泪水滴落,洇开了墨迹。
“门还没开,但里面的人,已经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
忘川河畔。
所有异象的源头,所有时空的焦点——小石头,终于动了。
他自断舌筋,沉默如山,但他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踏在了整个天元大陆的心跳之上。
他走上了那座由万千意志凝聚而成的灰桥,踏上了南端的第一块“桥石”。
就在他的脚掌落下的那一瞬间——
万里之外,北方深渊的尽头,那块“至此方归”的石碑之后,万丈虚空之中,一道横贯天地的光门,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缓缓开启!
门内不再是深渊的狂风,而是一片温暖柔和的白光。
一只苍老、布满褶皱、却异常干净的手,从光门内缓缓伸出,掌心向上,仿佛在等待着,要握住一个迟到了十年之久的手。
同一时刻,桥上那十万名自发跟随的学童,像是被同一个神祇附体,他们齐齐停下脚步,仰起头,望向小石头的背影,用稚嫩的、却汇成洪流的嗓音,发出了一声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呼唤:
“小石头——”
风,骤然静止。
小石头的脚步,第一次顿住了。
风拂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
他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那座通往光门的灰桥。
而是十年前,那个在风雪之中,衣衫褴褛,腹中空空,却第一次抬起头,望向北方,决定要走完这条路……
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