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页上的墨迹尚未干透,陈二狗握着笔的手却已抖如筛糠。
他踉跄着冲出屋子,借着月色,连滚带爬地扑向邻村。
一连七十二个村落,他几乎是闯遍了每一处负责户籍登记的村正家,抢来的名册在他怀里越堆越高,也越发沉重。
结果,如同一道无法抗拒的铁律,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八成!
整整八成的男婴,不是叫“小石头”,就是叫“石生”!
这已经不是巧合,而是一种席卷大陆的无声盟约。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从那些接生婆惊魂未定的描述中,他拼凑出了一个共同的异象:这些婴儿降生之时,产房内无一例外地会弥漫起淡淡的灰色雾气,而他们的第一声啼哭,不似寻常婴儿那般洪亮,反而低沉得有如风吹过幽深的山谷,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苍凉。
回到代庄,陈二狗颤抖着抱起一个刚出生三天的“小石头”。
那婴儿安静得不像话,小小的身子蜷缩着,仿佛在抵御着世间无形的寒冷。
陈二狗下意识地轻轻摇晃,口中呢喃着安抚的曲调。
就在这时,婴儿忽然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宛如初冬新雪。
可那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陈二狗苍老的脸上,而是径直穿过他,望向了遥远而空无一物的北方。
那一瞬间,陈二狗如遭雷击,一股凉气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他怀里抱着的,仿佛不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而是一个历经了千百世轮回的古老灵魂。
他终于明白了。
他浑浊的老眼涌出热泪,声音嘶哑而敬畏:“不是我们在纪念他……是我们都在等他回来。”北境,铃音学堂。
苏墨的面前,堆积着来自大陆各处分堂的紧急玉简。
报告的内容惊人的一致:各地学堂的学童,竟不约而同地发起了名为“一日归途”的活动。
每日天不亮,他们便自发集结,脱去鞋袜,赤足在冰冷的晨曦中列队前行,不多不少,恰好十里路。
苏墨眉头紧锁,这种无组织、有风险的行为,按律当严令禁止。
他点开一道留影法阵记录的影像,画面中,数百名孩童排成一条长龙,沉默地走在乡间小路上。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那些孩子的步伐惊人地统一,每一步落下,身体重心都会有一个极其细微的向左偏移。
这个角度,他太熟悉了!
这正是小石头因早年左腿受过旧伤,为平衡身体而养成的独有步态!
画面继续,一个孩子前方出现一小滩积水,他没有绕路,而是本能地伸出小手,五指张开,仿佛在测试风向与湿度;同时侧过耳朵,似乎在聆听水面下肉耳不可闻的声响。
这套避险的动作,与情报中描述的小石头在荒野中规避流沙陷阱的习惯,分毫不差!
这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岁,从未见过小石头,更不可能知道这些只属于他一人的生存细节。
苏墨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他知道,这已不是模仿,而是一种铭刻在血脉与灵魂深处的本能复苏。
许久,他拿起朱笔,在禁止的命令上划了一道,重新批复了八个字:“准许开展,更名‘走他走过的路’。”南荒边关,风沙如刀。
周逸尘巡视营地时,在一个角落里揪出了一个正在偷偷雕刻东西的少年士兵。
他本欲按军法问责,可当他看清少年手中的东西时,却愣住了。
那是一尊巴掌大小的木偶,雕工粗糙,面目模糊,但那瘦削的身形,倔强的站姿,分明就是小石头的模样。
少年士兵吓得脸色惨白,周逸尘却没发火,他沉声问道:“就你一个人有?”少年不敢隐瞒,指了指周围的营帐。
周逸尘挨个掀开帐帘,心头的震撼愈发汹涌。
几乎每一个士兵的床头,都供奉着一尊类似的木偶。
这些饮血的汉子,在最私密的地方,为那个沉默的引路人,留了一个位置。
更让他心神激荡的一幕,发生在第二天的突袭战前。
他亲眼看到,一名百战老兵在冲锋前,郑重地取出木偶,用粗糙的拇指轻轻抚摸了一下木偶的额头,然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兄弟,这次,替你冲。”周逸尘眼眶一热,他收回了原本准备下达的处罚令,转而颁布了一道新的军令:所有雕刻并携带木偶者,非但不罚,反而授予一枚特制的荣誉徽章。
徽章的图案,便是一双赤裸的脚,坚定地踏在漫无边际的灰烬之上。
王城,首席医馆。
江羽裳的眉头从未皱得如此之紧。
她面前的灵力检测仪上,显示着一个匪夷所思的心跳节律图。
她正在接诊一名即将临盆的产妇,而其腹中胎儿的心跳,竟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节奏:三声急促,一声沉缓,如此循环往复,精准如钟摆。
这个节律……江羽裳的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份绝密档案。
那是关于小石头在极北雪原独自夜行数月的情报记录,为了在极度疲惫和严寒中保持清醒,他自创了一种名为“醒步律”的呼吸与步伐节奏,强行维持生机。
就是这个节律!
三快一慢!
她立刻启动了最高阶的灵力超声法阵,腹中胎儿的影像清晰地浮现出来。
下一刻,她倒吸一口凉气。
那小小的胎儿,左手自然舒展,右手却始终紧紧握拳,拇指扣在食指与中指之上。
这个姿势,正是小石头常年拄杖行走时,右手最习惯的握持姿态!
“你……你认识他吗?”江羽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向床上的产妇。
产妇一脸茫然地摇头:“大人,我只是个乡下妇人,从未见过您说的那位大人物。”不是后天习得,而是先天烙印。
江羽裳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高高隆起的孕肚,仿佛在触摸一个亘古的谜题。
她鬼使神差般地,对着腹部轻声问道:“你是谁?”话音刚落,腹中的胎儿猛地踢了一脚。
不偏不倚,正中江羽裳手掌覆盖下的位置——母亲的心脏。
……这一切意志的源头,小石头,此刻正行至一处名为“忘川”的渡口。
一条浑浊的大河奔流不息,对岸便是通往北境的最后一段水路。
他沉默地走向那艘孤零零的渡船,准备像十年前一样,支付一枚锈币,渡河而去。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就停下了。
他缓缓回头。
身后,不知何时,已然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数百名孩童,最大的不过十来岁,最小的尚在蹒跚学步。
他们全都背着小小的、鼓囊囊的包袱,赤着一双双沾满泥土的脚,就那么安静地站立在风中,目光坚定地望着同一个方向——北方。
船夫见状,皱眉正要上前驱赶。
为首的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却抢先一步,从怀里掏出一枚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枚早已锈迹斑斑的铜币,与小石头十年前在此地渡河时所付的那枚,一模一样。
小石头怔怔地望着他们。
风吹过,扬起无数张稚嫩而坚毅的脸庞,每一张脸上,都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与决绝。
在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数百个当年的自己。
他终究没有登上那艘船。
他转过身,迎着那数百双清澈的眼睛,走向了另一条更为崎岖的陆路。
因为他忽然明白了。
他不再是那个孤独的、唯一的归途引路人。
他只是第一个,被后来者,默默追随的背影。
夜色渐深,完成了户籍统计的陈二狗疲惫地回到村中。
村子中心的炉殿,是所有“归者”的精神寄托之地,负责日夜看守。
他像往常一样前去巡视,确保殿内的长明灯火不灭。
炉殿里烧尽的骨灰每日都会清理,此刻殿内空空荡荡,只有中央的巨大铜炉,在夜风中散发着最后的余温。
他锁好殿门,转身正欲离去,眼角的余光却猛地一跳。
那本该空无一人的炉殿院落里,月光之下,一道模糊的影子,正从铜炉的阴影中,缓缓地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