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由亿万骨屑铺就的微光之路,在小石头的脚下无声延伸,仿佛一条通往宿命的银河。
他每踏出一步,都感觉身体里的一部分正在剥离,融进脚下的大地,又在遥远的北方,以另一种姿态破土而出。
这条路,没有尽头,只有终点。
行至一处早已废弃的荒村,风中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呜咽。
小石头在一座半塌的老屋前停下了脚步。
透过破败的窗棂,他看见一面斑驳的土墙上,挂着一幅蒙尘的女子画像。
画中人眉眼温柔,纵使尘埃覆面,那份凝望的慈爱,依旧穿透了十数年的光阴。
是他的母亲。
小石头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身形瘦削,如同一截枯木。
他没有上前,没有拂拭,更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那深不见底的悲伤,早已被他压进了骨髓的最深处,连同那些离他而去的骨头,一同踏上了转生的旅途。
许久,他转身,沉默着离去,身影消失在村口。
他没哭。
可当夜,天先漏了。
毫无征兆的倾盆大雨席卷了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雷霆在云层中咆哮,仿佛在宣泄着积压了整个时代的愤懑。
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夜,将村落里的一切都冲刷得面目全非。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第二天清晨,闻讯赶来查探异象的陈二狗,愕然发现,整个村子都淹没在泥泞之中,唯独那座挂着画像的半塌老屋,其所在的屋檐之下,地面干爽如初,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巨伞,为它挡下了一整夜的狂风骤雨。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墙上的画像,已被洗涤得焕然一新,纤尘不染。
画中女子的笑容,在晨光下,温柔得令人心碎。
陈二狗仰头,望着依旧阴沉的天空,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有了敬畏。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存在说话:“原来雨也知道,有些东西,不该脏。”
这场诡异的雨,仅仅是一个开始。
北境,铃音学堂。
身为督办的苏墨,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他面前的巨大星盘舆图上,一道道代表云团流向的光痕,正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方式,自东南向西北逆行。
“逆云流!这违背了天元大陆数万年来的季风铁律!”一名阵法师骇然道。
苏墨没有理会,他猩红着双眼,将另一份绝密地图覆盖其上。
那地图上,用朱砂标记着一条蜿蜒曲折的路线。
当两张图重合的瞬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逆行的云团,其移动轨迹,竟与小石头这十年来颠沛流离的路线,完美重合!
更惊人的是,苏墨通过遍布大陆的监察法阵发现,每当这诡异的云层经过小石头曾经停留超过一夜的地点,便会降下一场短暂的细雨。
他命人收集雨水,用最高阶的法器检测,赫然在其中发现了微乎其微,却真实存在的——灰晶能量!
“噗通”一声,苏墨颓然坐倒在地。
他看着那与小石头步伐一致的云图,仿佛看到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前方踽踽独行,而整个天空,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为他擦拭着一路走来的尘埃。
他颤抖着取来三支清香,对着舆图,遥遥拜下。
“这不是天气……”他声音沙哑,满是悲怆,“是他在走路,天在擦眼泪。”
同一时间,南荒,死亡旱漠。
周逸尘率领的铁血卫,正面临着水源将尽的绝境。
烈日如火,沙地滚烫,士兵们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士气低落到了冰点。
就在所有人陷入绝望之际,万里无云的天空之上,毫无征兆地凝聚起一团浓厚的乌云。
紧接着,清冽的雨水,瓢泼而下!
这场雨不大,却精准无比地只覆盖了方圆十里的军营范围,仿佛一只巨大的手,在为他们精准地“喂水”。
更奇的是,雨滴落入滚烫的沙地后,竟没有立刻蒸发或渗入,反而汇聚成一条晶莹的细流,蜿蜒着,坚定不移地指向北方——正是灰桥的方向!
一名随军的“承痛者”孩童仰着头,任由雨水冲刷着稚嫩的脸庞。
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流下泪来,对身边的士兵说:“他昨晚梦见喝水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周逸尘这位南荒元帅,堂堂七尺男儿,此刻再也抑制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他用颤抖的双手掬起一捧雨水,送到嘴边,那甘甜清冽的滋味,却让他泪如雨下。
“兄弟……”他哽咽着,声音在风沙中破碎,“原来我们喝的,是你没舍得流的泪。”
王城,医馆。
江羽裳的眉头紧锁,她发现所有的“灰婴”,都出现了集体性的角膜水肿。
但经过精密仪器检测后,她却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结论——他们的视力非但没有下降,反而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在灵力显微镜下,她看到那些孩子的眼角膜上,都生成了一层肉眼不可见的透明灰膜,这层灰膜能过滤掉特定的刺眼光谱,让他们在强光下的视野更加清晰。
她偶然间发现,这些孩子在雨中从不撑伞,甚至连躲避的本能都没有。
他们只是仰着脸,任由雨滴砸在眼眶里,当自身的泪水与天空的雨水混合时,他们的瞳孔深处,会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灰色光芒。
一个疯狂的念头涌上心头。
江羽裳立刻调取了遍布大陆的留影法阵记录,将所有正在下雨区域的“灰婴”影像,与苏墨传来的、关于小石头状态的推测记录,进行了同步比对。
下一刻,她看到了让她永生难忘的画面。
每当记录中推测小石头因路过某地而陷入回忆的瞬间,全大陆所有正在承接雨水的“灰婴”,都会在完全相同的一刹那,整齐划一地,眨动自己的右眼。
一下,又一下,如同一个庞大而精密的生命体,在用无数双眼睛,替某个人,观看他脑海中的过往。
江羽裳手中的笔颤抖着,在病案的末尾,写下了她的最终结论。
“他们的眼睛,是他在人间的泪腺。”
此刻,这一切异象的源头,正夜宿在一座四处漏风的破庙里。
夜雨凄寒,小石头盘膝而坐,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幼年时最深刻的记忆——在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夜,饥肠辘辘的他,只能蜷缩在早已冰冷的灶台边,幻想那根本不存在的火焰与米粥的香气。
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将身体蜷得更紧了一些,便沉沉入定。
他不动声色。
可千里之外,天元大陆的数十座城镇乡野,那些早已废弃、堆满杂草的古老灶台,竟在同一时刻,轰然自燃!
火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蓝色,它们不灼烧任何草木砖石,只是静静地燃烧着,散发出源源不绝的温暖。
紧接着,所有正在下雨的村落,都发生了同样的奇观——雨水滴落大地,接触到物体的瞬间,竟会沸腾整整三秒,并散发出一股浓郁而温暖的……米粥香气。
那是他记忆中,最渴望的味道。
破庙中,一滴冰冷的雨水穿过屋顶的破洞,滴落在小石头的额头。
他缓缓睁开眼,感受着空气中那似有若无的粥香,以及从四面八方传递而来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他轻声对自己说:“我没饿了。”
是的,他没饿了。
可整个大陆,都为他,重新吃了一顿饱饭。
远在东部平原的代庄,陈二狗正借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整理着村里这一年来的户籍。
当他翻到新生儿名册时,手里的笔,却突然停住了。
他盯着第一个男婴的名字,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巧合。
可当他看到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第十七个男婴的名字时,他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震惊,最后化为一片茫然的骇然。
他猛地起身,冲到隔壁,一把抢过村正手中的、来自邻村的户籍册。
翻开,同样的位置,同样的一串名字。
“这……这怎么可能?”陈二狗的声音都在发颤,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鬼神之事,“全天下的爹娘,都像是……商量好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