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瞳并未带来任何杀意,甚至没有丝毫的生命气息。
它就像是黑暗本身睁开了眼睛,是大地深处最古老的意志,借由林辰的影子,投来了漠然、空洞的一瞥。
仅仅一瞬,那双眼睛便重新融入了无尽的黑暗,仿佛从未出现过。
小石头,或者说林辰,对此一无所知。
他离开了海岸,孤身步入一望无垠的南荒沙原。
此地白日酷热如火炉,夜晚则寒冷如冰窖,黄沙之下,埋葬着无数枯死的荆棘与毒物的骸骨。
他赤着脚,一步一个脚印,沉默地前行。
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他像一个永不知疲倦的旅人,丈量着这片被遗忘的土地。
突然,他脚步微微一顿。
一根深埋沙下、早已干枯发黑的荆棘刺,悄无声息地扎入他的脚底。
刺很细,却异常坚韧,带着一股陈腐的死气。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脚,弯腰将那根寸许长的黑刺拔出,随手扔在沙地上。
伤口只渗出一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血珠,在《太清玄元炼体诀》的自愈能力下,瞬间便已凝固。
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仿佛被刺中的不是自己的脚掌,而是一块顽石。
他继续前行,未作片刻停留。
然而,就在他拔出荆棘刺的半个时辰后。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自千里之外的北境防线传来!
正在紧急修复中的灰桥,其第七百九十八步的桥面,竟毫无征兆地轰然塌陷!
一个直径数十丈的巨大坑洞凭空出现,浑浊的灰色泥水如喷泉般冲天而起,高达百丈!
“怎么回事!”驻守的修士大惊失色。
苏墨的身影如鬼魅般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他悬浮于半空,脸色凝重地望着下方翻涌的灰水。
他的神识扫过,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浑浊的泥水之中,赫然漂浮着成百上千根与小石头脚底那根一模一样的枯黑荆棘!
这些荆棘枝干虬结,散发着浓郁的荒古死气,每一根都像是从地狱深处长出的毒牙。
“取一根上来!”苏墨冷然下令。
一名修士迅速用法力摄来一根荆棘,递到苏墨面前。
苏墨指尖燃起一缕幽蓝色的“溯源之火”,轻轻触碰荆棘。
火焰跳动,一幅幅模糊的画面在苏墨脑海中闪现。
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
这些荆棘的生长周期,至少都在三十年以上!
并且,它们的生长环境充满了炽热与死寂的能量,绝非北境这种苦寒之地的物种。
“测算地脉能量轨迹!”苏墨双手法诀变幻,识尘镜再现,镜面上无数光点汇聚,逆向追踪着那股引发塌陷的能量源头。
光点飞速流转,最终,所有轨迹都汇聚成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坐标。
南荒沙原。
正是小石头刚才拔刺之地。
苏墨收起法镜,望着脚下仍在喷涌的深坑,以及那些在灰水中翻滚的古老荆棘,他缓缓闭上眼,一股无法遏制的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我没说疼,可大地先喊出来了……”
“大地……把他踩过的那根刺,连同它埋在地下的所有同族,全都吐了出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南荒边陲,一座临时搭建的医帐内,江羽裳正焦头烂额。
“高热!又是群体性高热!”
数十名“灰婴”躺在病床上,个个脸色潮红,呼吸急促,体温高得吓人。
江羽裳作为首席医官,带领着所有医士紧张地施救,但所有的退热灵药和玄法都收效甚微。
“所有患儿的病症都一样!”一名医士满头大汗地报告,“灵力在他们背部的肝俞穴附近形成阻塞,如同一团解不开的死结!”
肝俞穴?
江羽裳心中一动,立刻飞鸽传书,动用最高权限,紧急协查远在南荒腹地的小石头的健康状况。
她迫切需要知道,他是不是又触碰到了什么旧伤。
回信来得很快,只有寥寥数字:“一切正常,步履稳健,未见任何异状。”
怎么可能?
江羽裳秀眉紧蹙,百思不得其解。
如果不是他,那这诡异的群体性病症又从何而来?
就在她陷入沉思之际,窗外电闪雷鸣,倾盆暴雨毫无征兆地降下。
紧接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崖,在狂风暴雨的冲刷下,突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巨响,竟是……山崩了!
“轰隆隆——”
无数山石滚落,烟尘弥漫。
江羽裳本能地张开护体灵光,护住医帐。
待尘埃稍定,她目光扫过那片崩塌的山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在崩塌的山体中,赫然露出半具早已化为白骨的尸骸!
那骸骨的肋骨之间,死死地插着一截早已锈蚀的断箭,箭头所指的位置,精准无误地对准了……肝俞穴!
“快!过去看看!”江羽裳声音颤抖。
她带人顶着暴雨冲到山崖下,小心翼翼地将那具骸骨挖掘出来。
经过辨认,这骸骨的服饰残片,属于十年前玄门派来追杀林辰的一名精英杀手!
而那支断箭,正是当年林辰在反杀此人时,被对方临死前射中、并遗留在他体内的凶器!
只是当时伤势太重,战斗又未结束,这截断箭在他体内游移,竟被血肉包裹,遗忘了十年。
直到最近,箭矢在体内悄然移位,才隐隐触及到他的要害!
他自己还没感觉到,这片大地,已经替他感觉到了。
江羽裳仰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唇边泛起一抹分不清是哭是笑的弧度。
“原来……不是我们在寻病根,是这地脉,在替他拔除遗毒!”
北境,三州交界。
周逸尘身披玄甲,立于一座巨大的山峰之巅,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在他脚下,是被北境将士称为“烬灭峰”的万年死火山。
可现在,这座“死火山”的山口,竟正丝丝缕缕地冒着灰黑色的浓烟!
“元帅,情况不对!”一名副将急报道,“地底传来的震动越来越强,而且……您看那岩浆!”
周逸尘目光如炬,望向火山口深处。
只见那缓缓涌动的岩浆,并非寻常的赤红色,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黑色,仿佛燃烧的不是岩石,而是积攒了万年的尘埃。
岩浆中,还夹杂着大量闪闪发光的灰色结晶。
“派人下去!”
“元帅,太危险了!”
“这是命令!”周逸尘的声音不容置疑。
很快,一名修为高深的斥候身披避火法宝,冒险深入地穴。
半个时辰后,他带回了几块滚烫的熔岩石,以及一个惊人的发现。
火山口的内壁上,被人用某种利器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模糊字迹,虽大多已被岩浆侵蚀,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是《归田谣》的片段!
周逸尘接过一块冷却后的熔岩石,用战刀小心翼翼地劈开。
“咔嚓!”
石头应声而裂,露出了内部的景象。
只见石心并非实心,而是一个空腔,空腔之中,竟完好无损地封存着一片早已干枯、却依旧脉络清晰的草叶!
看到那片草叶的瞬间,周逸尘这位铁血元帅,虎目之中竟瞬间涌上了一层浓浓的雾气。
这片草叶,正是二十多年前,林辰离家闯荡时,他那目不识丁的母亲,亲手为他缝进衣领里的信物,寓意“落叶归根”。
也就在这时,另一份急报传来:“元帅!观测法阵显示,每当各地的‘灰婴’群体进入静默状态,烬灭峰的震动频率,便会与他们的心跳完全同步!”
周逸尘深吸一口气,缓缓握紧了手中的熔岩石,那片草叶在他掌心化为齑粉。
“传我将令!”他声音沙哑而威严,“即刻起,封锁烬灭峰方圆百里,任何人不得靠近!在此立碑,碑文就刻……”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地说道:“此火不焚万物,只烧旧恨。”
东部平原,一座名为“代庄”的村落。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春耕祭,作为归者后裔的代表,陈二狗正主持着仪式。
他用村里最珍贵的青铜铲,掘起第一捧肥沃的黑土,按照传统,恭敬地洒向新翻的田垄。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捧黑土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地的一瞬间,竟“噗”的一声,化作了一蓬毫无生机的灰白粉末!
“这……这是怎么回事?”所有村民都惊呆了。
陈二狗不信邪,又挖了一捧土,结果一模一样。
他疯了一样,在田里四处挖掘,结果,所有新翻的土壤,只要一离开地面,都会自行灰化!
整片肥沃的田地,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诅咒,拒绝孕育任何生机。
唯独田埂角落里,一处不起眼的洼地,无论怎么挖,那里的泥土依旧是湿润的黑色。
陈二狗心中一动,带着几个年轻人,就在那洼地里深掘下去。
三尺之下,他们挖到了一件硬物。
那是一只早已锈迹斑斑的破铁碗,碗底用稚嫩的笔触,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石头。
这是林辰幼年时用过的饭碗。
当晚,村里所有的“灰婴”,都在睡梦中齐齐发出了低沉的吟唱。
他们唱着一首谁也没有教过的歌谣,那歌词,正是《归田谣》从未外传过的后半段——那是林辰小时候,为了哄饥饿的弟妹入睡,自己胡乱编的词。
“……锅里没米,碗里有星星,闭上眼,就不饿了……”
听着孩子们梦中的歌声,陈二狗这位七尺高的汉子,跪在田头,泪流满面。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锈碗重新埋回原处,用手轻轻拍实了上面的黑土,像是在安抚一位闹脾气的神祇。
“俺们不种了,不种了……”他对着那片洼地,哽咽着低语,“你走过的地,就再也不肯长别的东西了。”
夜,南荒,山洞。
小石头寻了一处干燥的山洞过夜。
睡梦中,他似乎感觉背部某处旧疤有些发痒,便无意识地抬手,隔着衣服抓挠了几下。
第二天清晨,他醒来时,毫无异状,起身继续上路。
可就在他离开山洞的那一刻,他身后,整座巍峨的山脉,发生了令天地失色的异变!
以他昨夜栖身的洞穴为中心,整座山脉的背阴面,那坚硬无比的岩壁,竟如同老旧的墙皮一般,开始大片大片地剥落!
“哗啦啦——”
岩石坠落,露出的,却不是新的岩体,而是一层层呈现出灰质纹理的、仿佛肌肉纤维般的奇异地层!
这些灰色的纹理纵横交错,在巨大的山体上,赫然组成了一幅无比清晰、无比精准的巨大地图!
那地图,标注的正是林辰十年前为了躲避追杀,独自一人穿越“千刃壑”时的真实路径!
甚至,连他中途在哪七个不易察觉的凹洞里休息过,都在地图上被精准地标记了出来!
远在千里之外,通过识尘镜目睹了这神迹般一幕的苏墨,浑身剧烈地战栗起来。
“这不是记忆……”他失神地看着那幅活过来的山脉地图,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敬畏与恐惧,“这是大地……在他痒的时候,替他抓了一把!”
而在山巅之上,刚刚走出不远的小石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座正在“蜕皮”的山。
他缓缓伸出手,隔着遥远的距离,抚向那片巨大的“伤疤”。
就在他做出这个动作的瞬间,他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指尖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却与自己心跳完全同步的搏动。
仿佛整座山,正在替他呼吸。
他默默地收回手,转身,继续前行。
王城,首席医馆。
所有的异象都已平息,天地间的法则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
江羽裳忙碌了一夜,终于将所有高热的“灰婴”安抚下来。
她疲惫地坐下,目光扫过一排排小小的病床。
孩子们大多已沉沉睡去,呼吸平稳。
然而,她的目光,却落在一个最安静、最不起眼的孩子身上。
那孩子没有发热,没有说梦话,甚至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在睡梦中下意识地蜷缩。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江羽裳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她走上前,轻轻握住了那孩子的手腕,想为他探查一下脉象。
可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纤细的手腕时,她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孩子的手腕,比同龄的孩童纤细了不止一圈,皮下的骨节处,甚至隐隐透着一种冰冷、脆弱,如同琉璃般不正常的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