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麻痒感如同一条蛰伏了十年的冰蚕，沿着右腿的太阴脾经逆流而上，最终盘踞在他的膝盖阳陵泉穴。
林辰，如今名为小石头，缓缓睁开眼，眉头微皱。
子时的海风带着咸腥的凉意，他却感觉右膝处像是燃起了一簇微弱的鬼火，不痛，却钻心。
他记不清了。
这十年，他如行尸走肉，封存了记忆，自断了舌筋，只为化身成一座沉默的石碑，引导那些迷失的魂灵归来。
他受过的伤太多，多到像夏夜的繁星，早已数不清楚。
右膝这里，有过伤吗？
他凝神内视，神识扫过，经脉通畅如初，气血运行毫无阻滞，仿佛那阵阵麻痒只是错觉。
然而，就在千里之外的王城临时医馆内，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啊——！！”
一名年仅六岁的“灰婴”在睡梦中猛然蜷缩成一团，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右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左膝，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他双眼紧闭，口中却发出含混不清的梦呓：“别动……别动它……还没好……疼……”
“快！羽裳医官！”值夜的医士大惊失色，连忙呼喊。
一道倩影如风而至，江羽裳甚至来不及换下沾着药香的素袍，指尖已搭在了那孩童的腕脉上。
脉象紊乱，气血在膝盖处形成了一个恐怖的漩涡，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疯狂搅动。
“银针！”江羽裳冷静地低喝。
她拈起一根细如牛毛的灵力银针，对准孩童左膝的鹤顶穴，正欲刺入。
可就在针尖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异变陡生！
“噗嗤！”
一声轻响，那孩童膝盖处的皮肤竟自行鼓起一个脓包，随即破裂，一抹暗红色的锈迹从中迸射而出！
一枚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铁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生生从血肉中逼了出来，带着一股陈腐的血腥气，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铁钉之上，刻着一个几乎无法辨认的“断”字。
江羽裳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断脊谷！
十年前，林辰初露锋芒，却被玄门长老设伏于断脊谷，身中七十二枚“断魂钉”，其中一枚，正中左膝！
当时他强行逼出了七十一枚，唯独这最后一枚，因嵌入骨缝太深，加上追兵已至，他竟在浴血厮杀中，将它彻底遗忘！
他忘了的伤，他们还记得。
江羽裳颤抖着拾起那枚铁钉，仿佛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翻开病案记录，在最新的一页上，用朱砂笔写下一行血字：“活体记忆追溯。结论：他遗忘的创口，由他们代为愈合。”
同一时刻，铃音学堂，中枢法阵之内。
苏墨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面前悬浮的“识尘镜”上，能量波动图谱出现了一道极其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异常尖峰。
这道尖峰的源头，直指“灰桥”第七百步的位置。
“追溯源头！”苏墨十指如飞，一道道法诀打入镜中。
镜面光华流转，浮现出的画面却让苏墨愣住了。
画面中，是昨夜的南荒海岸。
小石头在礁石间行走，似乎在寻找什么贝壳。
他脚下一滑，身体一个踉跄，膝盖在粗糙的礁石上轻轻擦了一下。
仅此而已。
没有流血，甚至连皮都没破得太明显，小石头自己也只是拍了拍裤腿上的沙土，毫不在意地继续前行。
然而，就是这一下微不足道的擦伤，在苏墨的法阵监测中，却引发了一场惊涛骇浪！
识尘镜的画面一分为万千，清晰地显示出，就在林辰膝盖碰触礁石的那一刹那，天元大陆各处，足有七万三千六百一十二名“灰婴”，无论在做什么，他们的膝盖处都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片青紫色的淤血！
更令苏墨头皮发麻的是，其中三百一十七名修为稍高的孩童，体内灵力竟自行运转，在膝盖皮肤表层，瞬间完成了《太清玄元炼体诀》第二重“金肤篇”的独有法门——金肤愈创术！
一层淡金色的光芒在他们膝盖上一闪而过，淤血迅速消退。
这是无意识的，是本能的，是源自血脉最深处的防御！
苏.墨死死盯着那三百一十七个瞬间自愈的光点，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不能再受伤了……
从前，他一人受伤，是炼体，是磨砺，是越战越强的资本。
而现在，他哪怕只是擦破一点皮，都是七万人陪他一起淤青，千万人陪他一同流血！
“呼——”苏墨掌心燃起一团幽蓝色的火焰，毫不犹豫地将那份刚刚记录下来的玉简焚为灰烬。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他的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万千脉搏。从此以后，保护他，不再是保护一个人，而是守护这片大陆最后的生机。”
北境，冰封要塞。
百年不遇的极寒风暴正疯狂肆虐，那足以抵挡元婴修士全力一击的护山大阵，在宛如实质的极寒之力侵蚀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一道道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开来。
“元帅！大阵快撑不住了！”副将嘶声力竭地吼道。
周逸尘身披玄甲，立于城头，双目赤红。
他很清楚，一旦大阵破碎，这股寒潮足以在十息之内，将城中数万将士冻成冰雕！
就在这时，营地中央，那群被他赐名为“承痛者”的孩童中，有数十人突然集体站了起来。
他们最大的不过十岁，最小的才刚学会走路。
他们一言不发，默默脱掉鞋袜，赤着稚嫩的双脚，一步步踏上了那层足以瞬间冻裂精钢的冰面。
“你们干什么！回来！”周逸尘目眦欲裂。
孩童们充耳不闻，他们走到大阵最薄弱的区域，小小的双手结出同一个古怪的印法。
刹那间，奇迹发生！
他们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开来，渗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一种粘稠的、泛着灰色光芒的浆液。
这灰浆在他们脚下汇聚，竟以他们的血肉为基石，迅速重构出了一道微型的、充满了莽荒气息的灰色屏障！
那道屏障与即将崩溃的护山大阵相连，原本狂暴的极寒之力一接触到这层灰色光芒，竟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被中和、消融！
濒临崩溃的防线，竟被这群孩子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稳住了！
周逸尘刚要冲过去，脚步却猛地一顿。
他看到了，每一个孩子的右耳垂上，都浮现出一个针尖大小、却无比清晰的冻疮。
他的记忆瞬间被拉回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大雪封山，他和年幼的林辰被困在雪原，衣衫单薄。
林辰为了把最后一件破棉袄让给他，自己的右耳垂被冻得烂掉了一块。
那是林辰幼年时，留下的第一道永久性伤疤。
周逸尘这位铁血元帅，眼眶瞬间红了。
他缓缓转过身，声音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在承痛者周围升起暖帐，用最好的兽皮，点最旺的炭火！但是，任何人不准靠近他们十步之内！”
副将一愣：“元帅，为何？”
周逸尘望着那群在冰面上身形微颤，却站得笔直的孩子，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不是怜悯，这是他们的职责。我们在守卫边疆，而他们，在守卫他。”
炉殿之内，香火缭绕。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归者祭”，陈二狗作为炉殿的轮值者，正主持着仪式。
按照传统，他将一件林辰当年穿过的旧衣，恭敬地投入了焚化炉中。
火焰“呼”地一下卷了上来，就在那件破旧的短袄被点燃的瞬间，火焰中，竟突兀地传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闷哼！
“嗯——！”
陈二狗吓得连退数步，骇然望去。
只见火舌舔舐之下，那件短袄的右肩位置，焦黑的布料上赫然浮现出一个狰狞的烙印——那是一个“逃”字，当年林辰被诬为魔门逃奴时，被执法者用“炼魂烙”活生生印上去的耻辱标记！
更诡异的是，火焰每跳动一下，灼烧着那片虚无的烙印，站在他身后祭拜的十名“灰婴”便齐齐浑身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嘴角同时溢出一缕血丝！
“使不得！使不得啊！”陈二狗魂飞魄散，也顾不上烫，疯了一样冲上去，用身体扑灭了火焰。
他连夜不眠，用最好的“安魂陶”烧制了一副与常人无异的陶制肩甲，在上面用最虔诚的笔触，刻下了“代痛”二字，恭恭敬敬地供奉在了“履即道”的祠堂里。
当晚，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林辰站在漫天风雪中，右肩的衣服破了一个洞，露出那个狰狞的烙印。
他看着陈二狗，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遥远而清晰：“不必替我扛，你们扛的是未来。”
王城，首席医馆。
江羽裳终于成功了。
历时三月，耗尽无数天材地宝，她终于炼制出了一枚足以隔绝神魂联系、剥离痛觉感知的绝品丹药——“无相剥离丹”。
只要让孩子们服下，他们就再也不用承受那份不属于他们的痛苦了。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江羽裳决定亲自试药。
她盘膝而坐，将丹药悬于掌心，调动一缕精纯的木系灵力，小心翼翼地注入其中，模拟孩童服下后的激活过程。
然而，就在灵力触及丹丸的瞬间，“轰”的一声巨响，那枚被寄予厚望的丹药竟猛然炸裂！
无数比牛毛针还细的丹药碎片，携带着恐怖的穿透力，尽数射入了她的掌心！
“呃！”江羽裳痛哼一声，鲜血瞬间染红了手掌。
可她还没来得及处理伤口，诊室内外，那三十名正在安睡的“灰婴”病患，竟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凄厉无比的惨叫！
“啊——！”
江羽裳骇然抬头，只见每一个孩子都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光洁的掌心上，竟凭空出现了无数细密的血点，鲜血汩汩涌出，伤势竟与她一模一样！
她……成了新的痛觉源头！
而这些孩子，竟主动承接了她的伤痛！
江羽裳彻底明白了。
这些孩子，根本不是在被动地承受林辰的痛苦。
他们是以自己的血肉神魂为祭品，主动编织了一张覆盖天地的守护之网。
他们不是在分担痛苦，他们是在用亿万个微小的自己，去吸收、去过滤、去净化掉一切可能伤害到林辰的因素！
原来……不是他在拯救你们。
是你们，在保护他。
江羽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望着满屋在剧痛中颤抖、却依旧下意识护住她的孩子们，这位素来冷静的首席医官，终于泪如雨下。
窗外，一轮妖异的血月，不知何时已悄然升起。
血色的月光，如一层薄纱，笼罩在南荒的海岸线上。
小石头依旧伫立在礁石之巅，双眼紧闭，仿佛万古不动的雕塑。
而在他脚下，被月光拉得极长、融入黑暗的影子里，一双眼睛，缓缓地、无声地，睁开了。
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情感，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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