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童身子一沉，稳稳当当蹲了个马步，小脸严肃，全神贯注。
他肉乎乎的小手在地上捡起一根烧剩的炭条，竟以一种与他年龄全然不符的沉稳，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飞快地勾画起来。
螺旋，箭头，虚线，实线……一幅极其复杂、标注着无数细微符号的气流动线图，在他稚嫩的手下迅速成型。
陈二狗起初还觉得是孩童涂鸦，可越看越心惊，越看背脊越是发凉！
他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常年守着炉殿，又在田间劳作，对风向、气流有着远超常人的敏感。
这孩子画出的图，分明是一张他从未见过，却又在逻辑上完美无缺的南荒东部风道图！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图上用三个小圈重重标记的七个位置，竟是连王城堪舆院的宗师们都还在反复推演、未能确定的隐形风口！
这些风口，正是计划中贯通东部荒漠与内陆的“东支线”最关键的节点！
“娃儿……你……”陈二狗的声音都在发颤。
他猛地想起一件事，疯了似的冲回自家小屋，从尘封的箱底翻出一本破旧的户籍记录。
他哆嗦着手翻到五年前的那一页，上面清晰地记载着，这个名叫“狗蛋”的男童，出生那日，正是他家灶膛里的祖传旧灰，曾自行排列成《归田谣》全文的那一天！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陈二狗走回孩子身边，蹲下身，用近乎祈求的语气试探着问道：“好孩子，告诉爷爷，是谁……是谁教你画这些的？”
男童从专注中抬起头，一双眼睛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水，毫无杂质。
他偏着小脑袋想了想，奶声奶气地回答：“梦里……梦里有个赤脚的叔叔一直在走路，走啊走，我就学会了。”
话音刚落，异变陡生！
村子外那片曾被天火烧成焦土、寸草不生的荒地，突然传来“咔啦啦”的闷响。
在陈二狗和周围几个村民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坚硬的焦土竟如波浪般拱起，三块桌面大小的青石板硬生生从地底挤出，稳稳地停在地面。
它们排列的位置，与男童图上那七个关键风口中的最南端三个，分毫不差！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王城。
一座新落成的学堂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大字——雏影学堂。
这是苏墨力排众议，动用所有资源建立的特殊机构，专门招收所有接受过“灰疗法”且家庭中有异象发生的孩童。
他要将这种诡异的传承，系统化地观察、引导。
开学第一日，宽敞的课堂里没有书声，一片寂静。
数十名年龄从三岁到七岁不等的孩子，竟没有一个哭闹或嬉戏。
他们自发地围坐成一个完美的圆形，一个个盘着小腿，闭着眼睛，胸膛以一种奇异而整齐的节奏缓缓起伏。
“这……这是……”一旁的教习惊得说不出话来。
苏墨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他手腕上的监测法器正在疯狂闪烁，上面显示出的呼吸频率曲线，与他从北境秘库中调阅出的最高机密档案——小石头当年独闯北方深淵时，被记录下来的吐纳节律，完全同步！
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撼，对一旁的助手使了个眼色。
助手会意，拿起一管特制的风笛，吹奏出一段模拟雄鸡报晓的尖锐鸣音。
这声音，正是南荒“鸣风祭”的最高潮信号。
笛音响起的瞬间，课堂内所有孩童，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同时睁开了双眼！
他们的小脸齐刷刷地转向南方，数十根稚嫩的手指整齐划一地指向同一个方向，异口同声地发出了清脆而一致的声音：
“那里，缺一道桥。”
苏墨猛地抓起桌上的南荒海底堪舆全图，灵力灌注其上，地图瞬间放大。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孩子们所指的方向——那里，正是被称为“沉默海沟”的区域，一条已经由无数“灰人”铺就的海底归途之上，赫然存在着一道长达百丈的断裂带！
那是地壳变动留下的天堑，正需要人工补建！
苏墨手中的笔“啪”地一声被捏断，他望着那群眼神纯净的孩子，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与颤栗：“他们不是在学习归途……他们天生就在走归途。”
西境，沉默海沟。
周逸尘身披重甲，亲自督工。
风浪滔天，数千名工匠和修士正试图将巨大的桥基沉入海底，却屡屡被诡异的暗流冲垮，损失惨重。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之际，一名负责后勤的妇人，领着她六岁的女儿找了过来。
那女童怯生生的，手里却紧紧攥着一根半人高的细竹枝。
在周逸尘疑惑的目光中，女童走到一片湿润的泥沙地上，用竹枝在地上勾勒起来。
她画的不是孩童的玩闹之作，而是一幅由无数三角、菱形与弧线构成的、无比精密的支撑结构图。
一名来自天工院的顶级工匠大师忍不住嗤笑：“胡闹！这等结构违反了至少七条力学定律，简直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逸尘却猛地一摆手，眼神锐利如鹰：“照图试建！”
工匠们虽心中鄙夷，但军令如山。
他们抱着试一试就失败的心态，按照那看似荒谬的图纸，重新调整了桥基的结构。
一个时辰后，当巨大的桥基再一次沉入海底，所有人都准备迎接又一次失败时，奇迹发生了！
那桥基竟如磐石般稳稳地扎进了海床，任凭汹涌的暗流如何冲击，都纹丝不动！
一次成功！
其稳定性，远超天工院专家们呕心沥血设计的任何一个方案！
周逸尘死死盯着泥地上的图纸，心脏狂跳。
别人看不懂，他却看得分明！
这图纸上所有力学分布的原理，竟与林辰的根本功法《太清玄元炼体诀》中，关于“筋骨承力，气血为轴”的法门，暗暗相合！
他立刻密令亲卫追查女童身世。
半日后，回报传来：女童的母亲，三年前曾因妖兽攻城而重伤濒死，全靠一只江羽裳亲手调配的“灰烬香囊”吊着性命，续命半年后，才怀上了这个孩子。
周逸尘沉默良久，他走到刚刚稳固的桥基前，下达了一道命令：“将此图原样刻于桥基之上！”
随后，他亲自取来刻刀，在图纸旁，一笔一划地刻下八个大字：
“非匠所造，乃心所归。”
王城医馆最深处，江羽裳的发现，则让这位见惯生死的首席医官都感到了毛骨悚然。
她追踪着十名精挑细选的“灰婴”，利用最精密的灵导仪器，观测他们的大脑。
报告显示，这些孩子的脑域活跃区，与普通幼儿截然不同。
每当她播放小石头生前遗留下来的那段呼吸录音时，他们的额叶皮层与运动神经中枢，会以一种惊人的方式同步激活，仿佛不是在聆听，而是在进行一场深层次的记忆唤醒。
最诡异的一幕发生在深夜。
一名负责看护的医女惊恐地报告，这些孩子在睡梦中翻身、抓握、蹬腿的无意识动作，如果将其动作序列拼接起来，竟能组合成一段完整的、只在南荒古老传说中记载的《归田谣》祭祀之舞！
江羽裳心中那个疯狂的念头越来越清晰。
她提取了其中一名婴儿的唾液样本，置于显微灵镜之下。
镜中，那段嵌入DNA双螺旋结构中的未知序列，果然如她所料，正在缓慢地自我复制、扩展。
而最新扩展出的那段碱基序列，经过灵力矩阵的转译，赫然组成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古篆字符——
“引”！
江羽裳握着记录玉简的手不住地颤抖。
她在自己编撰的《南荒医典》最新草稿的扉页上，用朱砂笔写下了一行批注，字迹因激动而扭曲：
“他们不是在模仿他……他们以为自己就是他。”
七日后的某个深夜，天地间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被悄然拨动。
从王城的雏影学堂，到散落在南荒各地的村落，全国上下，所有被记录在案的“灰婴”，在同一时刻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他们仿佛被同一个意志所操控，不约而同地拿起身边一切可以书写的东西——笔、炭条、甚至是灶膛里的灰，在纸上、在地上、在墙壁上，疯狂地书写和描画起来。
内容各不相同，有的是星图，有的是地脉图，有的是风向图，但当这些信息通过紧急法阵连夜汇总到苏墨手中时，他将所有信息整合到一张巨大的立体沙盘之上，一个让他浑身冰凉的结论浮现了出来：
所有信息都指向同一个结果——七日之后，那条由无数“灰人”铺就的、通往北方魔渊的归途主干道，将因天地灵气的自然潮汐而发生一次重大偏移！
而孩子们画出的新路线，竟完美地绕开了所有新生的空间裂隙和险恶之地，整体效率，比原路线提升了整整三成！
苏墨望着窗外漫天的星辰，沉思良久。他忽然明白了。
这些孩子，从未见过小石头。
但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他在时间长河里，留下的一声脚步的回声。
也就在这一刻，南荒海岸，那块万古不变的礁石上。
一直静立不动、仿佛已化作雕塑的小石头，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颗自他自断舌筋后便彻底熄灭的微弱火星，在千万里之外、无数孩童笔下书写的“归”字与“引”字的意志共鸣中，竟如风中残烛般，微微地……闪动了一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陈二狗一夜未眠，心中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黎明时分，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肃穆与决绝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村庄，连平日最早的鸡鸣都消失了。
他心中一紧，猛地推开院门。
然后，他的呼吸瞬间凝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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