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外,寂静无声。
往日这个时辰早已鸡飞狗跳、炊烟袅袅的村庄,此刻却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
他熟悉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庭院门口,都站着一个或几个小小的身影。
那些三岁到七岁不等的孩童,无一例外,都背着一个用粗布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小包袱,里面鼓鼓囊囊,像是装满了他们最珍视的玩具和几块干粮。
他们没有哭闹,没有交谈,只是静静地站在自家门口,目光越过低矮的土墙,越过田埂,整齐划一地望向同一个方向——北方。
那眼神,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又蕴含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近乎执拗的坚定,仿佛北方有什么东西,正在用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们最深处的灵魂。
陈二狗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自家那个名叫“狗蛋”的孙子面前,蹲下身,声音因恐惧而沙哑:“狗蛋!你们……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那个前几日还在地上画出惊世风道图的男童,缓缓转过头。
他看着自己的爷爷,眼神里没有孩童的依赖,只有一种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没有指向远方,而是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这里疼,”他奶声奶气地说道,字句却清晰无比,“要回家。”
“家?这里就是你的家啊!”陈二狗急得快要哭出来。
男童却摇了摇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不是这个家。是一个很冷、很大的家。昨晚梦里,一个光脚的叔叔站在好大的雪里,一直对我们招手。”
陈二狗如遭雷击!
他飞快地扫视一圈,发现其他闻声出来的村民也正从自家孩子口中听到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同一个梦,同一个赤脚的人,同一个招手的动作!
就在这时,村口最大的那个孩子,一个约莫七岁的女孩,动了。
她迈开小短腿,朝着北方的土路,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了过去。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仿佛被启动的精密傀儡,全村所有的孩子,都开始默默地跟上,汇成一股沉默的、稚嫩的洪流。
陈二狗脑子一热,猛地冲到队伍最前面,张开双臂拦住去路:“不能走!外面危险!都给爷爷回去!”
然而,孩子们只是绕开他,继续向前,步伐没有丝毫停顿。
陈二狗惊骇地发现,他们走路的姿势极为怪异,每一步的重心都向左侧微微偏移了大约三寸,落地时脚跟先着地,脚尖再轻轻碾过地面。
这个微小的细节,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他曾有幸远远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引路人小石头,他走路的姿势,就是这样!
分毫不差!
就在陈二狗不顾一切想再次阻拦时,他腰间挂着的那枚祖传陶哨,突然变得滚烫,仿佛被置于炉火之中!
他惨叫一声,本能地将其扯下。
那陶哨在他掌心剧烈震动,哨孔之中,竟缓缓渗出一丝极细的灰色浆液!
灰浆在空中扭曲、凝固,在所有村民惊恐的注视下,赫然形成了两个古朴的篆字——
放行。
与此同时,王城,雏影学堂。
苏墨的脸色铁青,他面前的灵力光幕上,雪片般的紧急军情玉简正疯狂闪烁。
七十二州,三百余城,几乎在同一时刻上报了同一件匪夷所思之事:数以万计接受过“灰疗法”的后代,在黎明时分同时离家,目标明确地向北行进!
“督办!我们是否要出动影卫拦截?”助手焦急地问道。
“启动‘逆踪阵’,最高权限,锁定所有孩童的移动轨迹!”苏墨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巨大的法阵嗡嗡作响,一张覆盖整个南荒的立体光影地图在室内展开。
数万个微小的光点在地图上浮现,从四面八方汇聚,形成一条条溪流,最终融合成一条奔腾向北的璀璨光河。
苏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将孩童们行进的光河轨迹,与深埋于地底的海底灰道能量波动图谱进行重叠对比。
结果,完美共振!
“报!”一名监测官失声惊呼,“北行队伍前方遭遇‘一线天’绝壁,无法通行!”
话音未落,地图上代表绝壁的区域猛地一颤,一条新的能量路径凭空出现。
“报……报告!一线天岩层……自动开裂,形成了一道天然的阶梯!”
“报!队伍途径西山枯井群,当地已大旱三年!”
下一秒,代表枯井群的区域蓝光大盛。
“枯井……枯井集体泉涌!水位正在急速回升!”
一桩桩,一件件,神迹接连上演。
孩童们所过之处,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在修复这片古老的大地。
苏墨死死盯着地图上那条笔直向北、势不可挡的光河,良久,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敬畏。
他摆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传我命令,所有州府,所有军团,不得以任何形式阻拦、干涉。他们在……他们在替他完成最后一段路。”
西境防线,周逸尘率领的“镇北军”精锐,已将一支由数百名孩童组成的队伍团团围住。
他怀疑有邪修在背后施展大规模的迷魂邪术,操控这些孩子。
“所有孩子,报上你们的名字和家乡!”周逸尘声如洪钟,试图用军威震慑他们。
然而,孩子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清澈。
最前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童,忽然从怀里摸索着,递上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早已锈迹斑斑的狼牙箭头。
周逸尘的目光触及箭头的瞬间,整个人如遭电击,大脑一片空白。
这枚箭头……是他十年前在北境血战,为掩护一名兄弟撤退时,遗失在尸山血海中的信物!
箭杆上的第三道刻痕,是他亲手所刻!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他的声音在发抖。
女童看着他,用稚嫩的童音,准确无误地说道:“周逸尘大哥,李狗子让我把它还给你。他说,你说过,只要还有人记得,就不是终点。”
李狗子!
那个为他挡了一刀,最后被妖兽淹没的亲卫!
这个名字,除了他自己,再无人知晓!
周逸尘浑身剧震,他立刻命人翻查档案。
回报传来,这个女童的父母三代都是南荒腹地的农民,从未踏足过北境半步!
当晚,周逸尘独自跪坐在帅帐之中。
他点燃了一盏军中特有的灰烬灯,这是为了纪念所有战死的、尸骨无存的兄弟。
昏黄的火焰中,一行由灰烬凝聚的字迹,缓缓浮现:
“你说过,只要有人记得,就不是终点。”
周逸chen猛地站起,一把抓过桌上刚刚拟好的拦截军令,将其投入火盆!
他冲出帅帐,对着全军下达了一道足以载入史册的命令:
“全军听令!撤销所有防线!此后,凡我镇北军将士,遇北行稚子,皆需躬身礼让,称一声——‘引路使’!”
王城医馆,江羽裳看着灵导仪器传回的最终数据,泪水无声滑落。
她追踪的首批北行孩童,其心跳、呼吸、脑电波,已经彻底同步,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统一的“归途节律”。
更骇人的是,随着他们越靠近北方深渊,血液中的灰晶含量呈几何级数飙升,其经脉竟在无师自通的情况下,自动构建出了《太清玄元炼体诀》的初步运功路径!
她曾冒险对一名昏睡的孩子施针探脉。
银针刚一触及其皮肤,竟被一股柔和而浩瀚的力量弹开,自行在半空中高速震动,凭空拼凑出几个虚幻的字迹。
那是小石头独有的、遒劲而沉默的笔迹——“别怕黑,我走过了。”
江羽裳在最新的医典草稿上,含泪写下结论:“他们不是在追随他,也不是在模仿他……他们,正在变成他。”
第七日,黎明。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抵达北方深渊边缘的十万孩童,在同一时刻,齐齐停下了脚步。
他们面朝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永恒黑暗,静静站立。
那一刻,风止,云滞,深渊的咆哮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连深渊旁唯一盛开的“同心苗”,那血红色的花瓣都凝固在了半空。
万籁俱寂。
忽然,站在最前排的一名三岁幼童,抬起了他那稚嫩的赤脚,朝着万丈虚空,轻轻踩了下去。
没有坠落。
就在他脚下,一块由无数灰色光点凝聚而成的青石板,凭空浮现,稳稳地托住了他。
紧接着,第二步,第三步……
他每向前一步,脚下便会生成一座新的石桥。
身后,十万孩童依次跟上,每一个人踏出的每一步,都在为这座横跨深渊的奇迹之桥,添上一块坚实的基石。
那桥,由灰烬凝聚,由意志铸就,如一条沉默的巨龙,蜿蜒着伸向黑暗的最深处。
也就在这一刻,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南荒海岸,那块礁石之上,化作雕塑般的小石头,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迈出了自断舌筋后的第一步。
他身前的海水,无声地向两旁分开,让出一条通往深海的道路。
他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这条路,早已不需要他亲自走完。
那些孩子,每一个,都是他未曾说出的名字,正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替他重新学会走路。
桥梁最终贯通了整个深渊,稳固得如同亘古便存在于那里。
完成使命的孩童们,没有欢呼,也没有返回。
他们只是默默地转身,在巨大的桥头上,面向来时的方向,一个挨着一个,盘膝坐下。
十万个小小的身影,静坐于深渊之上,如十万尊沉默的石佛。
他们不言不语,不动不摇,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仿佛在等待一场迟来的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