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破，朱红宫墙的琉璃瓦上尚凝着前夜的清露，晨风掠过，抖落细碎的水珠，砸在青砖地上，溅起微凉的湿意。
储秀宫偏殿的回廊下，两株老桂开得正盛，细碎的金黄缀满枝头，风一吹，便簌簌落了满地幽香。
花影深处，两个梳着双鬟的小宫女正借着采摘桂枝的由头，将身子挨得极近，声音压得像檐角的蚊蚋，“……你是没瞧见，柳妃娘娘那法子邪门得很，我太奶奶说过，嘴对嘴渡气的法子，那是民间收魂的巫医才会使的手段。”
另一个宫婢吓得缩了脖子，手里的桂枝“啪”地掉在地上，又忍不住凑近追问：“还有呢？”
那宫女往她耳边凑得更近，气息里都裹着诡秘：“还有，淑妃娘娘跟前伺候的婢女说，柳妃娘娘私下里打听过避子汤的方子……你想想，陛下待她那般好，她却不想生龙种，这是存了什么心？”
话音未落，一道玄色身影已如铁塔般堵在了廊口。
三保手握拂尘，面沉如水，眼底却掠过一丝焦灼——满宫的奴才谁不明白，陛下的心情就是他们的活路，而能让陛下眉头舒展、霁颜相待的，唯有柳妃娘娘一人。这两人若是和睦，宫里便是和风细雨；可若他俩生了嫌隙，陛下动辄雷霆震怒，遭殃的，终究还是他们这些底下人。
那拂尘柄“啪”地敲在掌心，声音不重，却冷得让两个宫女霎时软了膝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好大的胆子！”三保的声音里淬着寒意，“宫闱禁地，也是你们编排主子的地方？再敢胡吣一句，仔细你们的舌头！”
“公公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磕头声混着哭腔，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三保不再多看，转身疾步往奉天殿去。踏入殿门时，龙涎香的气息裹着纸墨味扑面而来。
朱棣正端坐案后，玄色常服衬得眉目愈发深邃，执笔的手稳如磐石，唯有在听到细微脚步声时，笔锋几不可察地一顿，墨汁在奏折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外头何事纷扰？”他头也没抬，声音淡得听不出喜怒。
三保躬身，将听到的闲言碎语斟酌着禀报，末了添了一句：“皆是些无稽之谈，奴才已训斥过那两个宫女了。”
朱棣缓缓搁下朱笔，玉质的笔搁触案无声。他抬起眼，眸色深如寒潭，嘴角却牵起一丝极淡的讥诮：“她若真有妖法，大明的江山早就是她的了。”
朱棣顿了顿，他指腹无意识摩挲着拇指上的玉韘，又将那些流言拎出来点评，语气里满是不屑：“说她心存妒意更是胡说，她的性子，只会跟朕拌嘴，哪里会去寻季淑妃的不痛快？想来是季淑妃先招惹的她。”
三保垂首静立，心中却明镜似的——陛下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可方才禀报那些“娘娘不愿诞育皇嗣”的闲话时，他攥紧朱笔的指节骤然收紧，泛出青白，那瞬间的沉凝，分明泄露出了心底的惊涛。
“这些个混账话，源头在何处？”朱棣的声音沉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回陛下，隐约……是从淑妃娘娘宫中流出的……”
朱棣面上那点讥诮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沉的寒意，声音里染上属于帝王的凛冽：“荒谬！传旨，再有人妄议主子、散布流言者，即刻罚入诏狱，以正宫闱！”
“遵旨。”三保领命，悄然抬眼，只见皇帝眉头紧锁，目光落在虚空某处——陛下终究是听进去了，那最犯忌讳的一句，终究还是戳中了他的心事。
朱棣确然听进去了，且心绪纷乱。其实他何尝不曾疑惑？自从季淑妃称病闭门不出，如眉竟与她走得愈发近了，分明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朱棣终究还是忍不住，暗中遣人去尚药局查问。管事太监战战兢兢地回禀，柳妃娘娘从未在尚药局拿过避子药材，也未曾让太医院开过相关汤药。
这个结果让他心下稍安，却又催生出更深的烦躁与一种被排除在外的钝痛——她到底在瞒些什么？
……
夜色如浓墨浸染，西宫的窗纱被晚风拂动，烛火摇曳，将楚楚独自坐在窗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她手中握着一册书卷，目光却失焦地落在窗外漆黑的庭院里，脑海里上演着季淑妃癫狂的情景。
失神之际，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的字迹，一遍又一遍，竟不知那页写了什么。
外面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夜露寒气的明黄色身影踏入。烛火映在朱棣的衣袍上，流淌出细碎的金光。
楚楚猛地回神，放下书卷起身相迎，“朱棣。”
殿门在身后悄然合上，隔绝了外头的一切声响。
朱棣没有回答，只是缓步走到她面前，抬手轻轻拭去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指尖的凉意触得她微微一颤。他顺势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气息低沉而温柔，与白日的沉郁判若两人。
两人依偎着坐在软榻上，烛火的光晕将他们的影子叠在一处，竟有片刻的安宁。
良久，朱棣才松开楚楚，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的折子，递到她面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你看，这是我亲自挑了半月的东宫属官，个个都是饱学之士，文能治国，武能安邦。我想着，等我们的孩子落地，就让他们来教导，让他做个明事理、有担当的太子。”
“太子？”这两个字落进耳中，楚楚只觉心头猛地一沉，一股难言的烦躁涌了上来。
她瞬间就明白了，朱棣今晚特意过来，还带着这么一卷折子，分明是听到了宫里的流言，专程来试探她的。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从季淑妃的疯癫执念，到宫人的窃窃私语，再到此刻朱棣递来的折子，翻来覆去都是这两个字，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瞥了眼那明黄的折子，只觉得刺目得很，仿佛这两个字沾了几分血腥味，让她从骨子里生出抗拒。
一个从六百年后穿越而来的异世过客，初到这个时代，她连朱棣是谁都不知道，更遑论知晓大明朝的皇位传承。她只知道，这是一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帝王家的子嗣，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孩子”，他们都要做这个时代的牺牲者。
太子？……难道她竟是那个要生下未来帝王的人？
楚楚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唇瓣轻轻哆嗦着，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目光下意识地躲闪着，再也不敢去看朱棣眼底的期许。
朱棣看着她骤然失色的脸，眼底的温柔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沉沉的寒意。他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攥紧，指节泛青，她这不会扯谎的性子，让所有的心思都摆在脸上。外头的流言，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朱棣猛地攥住楚楚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底翻涌着怒意与失望，一字一句，砸得人心口发疼：“如眉，宫里都在传，说你不愿诞育皇嗣，可是真的？”
“我……”楚楚被他攥得生疼，眼眶瞬间红了，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竟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只能任由慌乱淹没自己。
朱棣看着她的模样，心头的寒意更甚，语气冷得像冰：“前段日子你与淑妃走得颇近，我问过尚药局，你没去要过什么避子的法子，近期也没有你出宫的记录。你应是去找了淑妃，让她帮你的，对不对？”
他岂会不知，以尚药局的严密管控，但凡她真的拿过方子、配过药，绝无可能瞒天过海。可她动了这个念头是真，去找淑妃打听也是真，仅仅是这未付诸行动的心思，就足够让他心头发寒。
这寥寥数语，精准地戳中要害，没有半句多余，却字字都带着帝王的洞察。
“宫里的传言，你都听到了？”楚楚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骤然苍白得像一张纸，仿佛所有血色都被这句话抽干。
她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宫里的风吹草动，哪有什么能瞒得过他的，与其徒劳辩解，倒不如认下。
良久，楚楚轻轻颔首：“是。”
“为何？！”平静的表象骤然破裂，朱棣一掌击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滚烫的茶水溅出，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怒意如实质般在殿内弥漫，压得人喘不过气：“如眉，你打从心底里，是不是就从未想过同我一起走下去？”
“我不是！”
楚楚被他这话刺得心头一痛，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急切地摇头，声音带着哽咽的颤意，伸手想去抓他的衣袖，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衣料。
“朱棣，请你相信我。我想和你白头偕老，想和你守着这宫里的日升月落，从来都想！”
楚楚的眼底满是委屈与惶急，那是全然的真心，可朱棣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眼底的怀疑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心头的急切，只剩下刺骨的寒凉。
楚楚望着朱棣冷硬的眉眼，那些被死死压在心底的恐惧，一时间翻江倒海般涌了上来。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