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宫的门被推开时，一股混杂着脂粉与泪渍的酸腐气扑面而来。
季淑妃披头散发地坐在冰凉的砖地上，双目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桃子，见楚楚牵着朱高煜进来，整个人猛地从地上弹起。
“煜儿！我的煜儿！”淑妃踉跄着扑过来，指甲几乎要嵌进孩子的胳膊里，将朱高煜死死搂在怀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砸在孩子的衣襟上，“娘亲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在那边有没有受委屈？”
朱高煜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吓得一缩，刚要伸手回抱，季淑妃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他推开。
那孩子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撞在门槛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季淑妃的声音陡然尖锐，眼神疯狂得吓人，“谁让你回来的！你回来做什么？留在柳妃身边不好吗？”
楚楚连忙上前一步，将吓得发抖的朱高煜护在身后，眉头紧锁：“淑妃，你冷静点！他是你的孩子！”
季淑妃却像是没听见，她死死盯着楚楚，眼神里满是诡异的郑重，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柳妃，我把煜儿给你，从今往后，你就是他的亲娘。你不是不愿有孕吗？正好，煜儿就是你的孩子，你好好待他，将来他定会孝顺你。”
这话一出，殿外伺候的宫人都忍不住探头，楚楚心头一紧，急忙捂住她的嘴，转头对门口的太监沉声道：“把煜儿带下去，好生照看，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
守门的太监连忙抱起还在哭泣的朱高煜退了出去，厚重的殿门“砰”地关上，将外面的窥探隔绝在外。
殿内只剩下两人，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
楚楚看着季淑妃疯癫的模样，沉声问道：“昨日之事，你为何非要咬定是我推了煜儿？”
季淑妃冷笑一声，眼底翻涌着怨毒的嫉妒：“你圣眷正浓，诞下皇嗣是迟早的事。我的煜儿，就是你最大的威胁。除去我们母子，对你而言，难道不是百利而无一害？”
楚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将自己当成了假想敌，“所以你认定我会伤害一个孩子？”
季淑妃的声音拔高而道：“难道不是吗？没有煜儿，就没人能威胁到你未来的孩子！”
楚楚看着她偏执的模样，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淑妃，你若真信我会害你，你的身世早就天下皆知了。”
季淑妃却像是没听见，只是痴痴地喃喃：“你好好待煜儿，让他将来孝顺你……”
“你想让我扶持他做太子？”楚楚忽然开口。
季淑妃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狂热的光芒，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声音异常坚定：“不错！老朱家的江山，本就该有我们陈家一半！”
楚楚浑身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这天底下谁不想做太子？”季淑妃的声音带着几分歇斯底里，指甲死死抠着掌心，眼底翻涌着偏执的红，“煜儿身上流着他祖辈的血，是陈汉皇室的正统！若不是当年朱元璋用诈降纵火、刨坟断脉的阴招，这天下本就该姓陈！”
楚楚只觉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楚楚踉跄着后退半步，手不自觉地撑在冰冷的朱红立柱上，只震惊于季淑妃眼底那近乎燃尽一切的偏执。她曾以为，历史只是书页上的铅字，从没想过“江山该姓陈还是姓朱”会变成一个女人用命去赌的执念。
十年的风霜经历，她似乎也已经懂了这种不甘，任谁都想夺得那把龙椅。可这深宫高墙里，朱棣已是端坐龙椅的帝王，陈友谅的旗号早成了前朝余烬，季淑妃却还抱着“正统”的旧梦，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一个孩子身上。
这不是执着，是把孩子往刀架上推。
楚楚看着季淑妃攥得发白的指节，心头一阵发紧。她太清楚朱棣的性子，那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帝王，容不得任何威胁皇权的隐患。若他知道朱高煜身上流着陈友谅的血，别说太子之位，这孩子能不能活过明日都难说。
季淑妃口口声声说爱儿子，却要把他推向最危险的境地，这份“爱”疯癫得让人胆寒。
楚楚心头发沉，这隐秘的愧疚让她无所适从。她爱朱棣，爱他胸膛的温度，也不忍看见他眼中的寒冰。
若真有一天，这孩子凭着陈家血脉搅动风云，而她知情不报，她该如何面对朱棣失望的眼神？可若她说出秘密，朱高煜又会沦为皇权的牺牲品。一边是爱人，一边是无辜的孩子，一边是不能说的秘密，她像被夹在两道高墙之间，内心钝痛不已。
她不是古人，不信“正统”，更不信“天命”，只信人命关天。
季淑妃的执念，是要把孩子的一生都绑在那虚无的“江山梦”上，这比任何斗争都更残忍。
楚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声音冰冷沉寂，“淑妃，你醒醒。”
楚楚上前一步，按住对方颤抖的肩膀，“朱棣的皇位坐得稳如泰山，你所谓的‘正统’，在他眼里不过是该斩草除根的祸患。你想让煜儿做太子，就是把他的命送到朱棣的刀下。”
楚楚顿了顿，目光落在淑妃疯狂的眼底，一字一句道：“你要争的是你父亲的脸面，可煜儿要的是活着。你若真为他好，就该让他忘了‘陈家’二字，做个普通皇子，平安长大。”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季淑妃头上，她猛地甩开楚楚的手，嘶吼道：“你懂什么！那是他的使命！”
“他的使命该由他自己选，不是你替他决定。”楚楚的声音很稳，却字字恳切，“淑妃，别再疯言疯语了。很多事都是注定的，煜儿是不是太子，没人说得准。但你这样下去，迟早会引来杀身之祸。”
季淑妃猛地扑上来，五指如钩死死扣住楚楚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疼得楚楚倒抽一口冷气。
淑妃眼中的疯癫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恶毒的清醒，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刃：“你为什么不愿怀孕？柳如眉，你是不是打心底里看不起煜儿，觉得他不配做太子？”
楚楚用力挣开她的手，手腕上已留下几道红痕，她刚要开口，季淑妃却抢先一步逼近，“别跟我装傻！龙凤双袍案那回，你明明知道我是陈友谅的后人，却没对陛下吐露半个字，我能活到今天，全是你‘好心’包庇的功劳。”
季淑妃忽然笑起来，笑声尖锐又诡异，“你以为我真的疯了？我把这些话都告诉你，就是要拉你上船。我要煜儿做太子，要夺回本就该属于陈家的东西，你必须帮我。”
淑妃死死盯着楚楚的眼睛，语气里满是赤裸裸的威胁：“你现在圣眷正浓，皇上对你言听计从。你得用这份宠爱护着我们母子，帮煜儿铺路。不然——”
季淑妃故意拖长了语调，眼底淬着冰碴子般的狠厉，“哪天我要是走投无路了，就去跟皇上抖个干净。柳妃娘娘早就知道我是陈王的后人，却知情不报，包庇前朝余孽！到时候，你以为皇上护得住你？纵然他心尖上疼你，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我一起淹死，你我同归于尽！”
楚楚浑身一僵，像被一道惊雷劈在头顶，她终于彻底看清了季淑妃的算盘，这哪里是疯癫胡话，分明是把她往绝路上逼的死局。
季淑妃知道她是唯一的知情者，故意把野心和盘托出，就是算准了她早已骑虎难下：现在说破她是陈友谅后人，就是承认自己当年包庇前朝余孽，是给自己挖坑；不说，就只能被她死死拽着，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将来东窗事发，她连带着一起陪葬。
“你在威胁我？”楚楚的声音冷得像冰。
“是提醒！”季淑妃笑得越发诡异，“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好，你才能好；我要是不好，你也别想独善其身。煜儿能不能做太子，不仅关乎我和他的性命，也关乎你的前程。你最好想清楚，是帮我们，还是看着我们一起死？到时候，你自己去冷宫里度过余生吧！”
淑妃拍了拍楚楚的肩膀，动作亲昵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柳如眉，别逼我鱼死网破。用皇上对你的宠爱护住我们母子，是你唯一的选择。”
“淑妃！你简直不可理喻！”楚楚气得胸口发闷，声音都在发颤，再懒得看她一眼，猛地转身就往外走。
楚楚的脚步又急又重，几乎是踩着怒火往前冲，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吓得门口侍立的太监宫女纷纷低头屏息，连大气都不敢喘。
谁也没见过向来温和的柳妃娘娘这般失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攥紧的拳头、绷直的脊背，还有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的眼睛，都透着藏不住的暴怒。
“娘娘……”小平想上前扶她，却被她带着怒火的步伐甩在身后，只能慌忙跟上。
楚楚没回头，径直冲出了淑妃寝宫的大门，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干脆小跑起来，朱红宫墙在她身边飞速倒退，厚重的宫墙像要倾倒下来，将她死死压在下面，呼吸似乎也带着窒息的痛感。
夕阳的余晖被宫墙切割得支离破碎，洒在她身上，心头透过一阵阵寒凉。
她想起小玩子，想起香港夜晚的霓虹，想起历史。若是小玩子在，定会叉着腰陪她一起骂这荒诞的深宫；若是能回去翻一翻史书，至少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个提线木偶，连生气都只能在这宫墙里打转。
风从宫道尽头吹过来，带着深秋的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怒火。
楚楚越跑越快，直到跑不动了，才扶着宫墙大口喘气，胸口剧烈起伏，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她看着被宫墙压得只剩窄窄一条的天空，狠狠骂了句：“吔屎啦！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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