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漫过窗棂,金尘在光柱中轻旋。
宫婢悄无声息地奉上温水和香露,龙涎香在暖阳里袅袅散开,整个寝殿在晨光中缓缓苏醒。
楚楚坐在妆台前,由着宫女梳理她如瀑的长发,梳篦蘸着桂花头油划过青丝。铜镜里映出朱棣挺拔的身影,此时他正张开双臂,由内侍为他系紧明黄朝服的玉带。
见楚楚从镜中望来,朱棣缓步走近,目光扫过一旁侍立的小平,微一颔首,小平便立刻会意,适时奉上了紫檀托盘,那青玉碗中的汤药正氤氲着热气。
朱棣接过药碗,亲自递到楚楚面前,声音比平日柔和许多,“把晨起的药喝了吧,看你喝了我再走。”
楚楚蹙眉瞥了一眼那浓黑的药汁,浓郁的苦涩气味让她本能地后退半步,“太苦了,我不想喝。”
这几日朱棣夜夜不依不饶,次日清晨必盯着楚楚饮下这碗药。
朱棣眼底掠过一丝无奈,摇头轻笑,他早料到她会有此反应,转头对宫人吩咐:“再取一碗来。”
很快,另一只相同的青玉碗被奉上。在楚楚惊讶的目光中,朱棣执起其中一碗,与她手中的药碗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陪你。”说罢,他竟真的仰头将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眉峰都不曾皱一下。
楚楚急忙拉住他的衣袖,“你!……你怎么乱喝药?”
朱棣俯身凑近楚楚的耳畔,压低声音道:“不妨事,我和你同甘共苦。”
侍立的小平见状,忙垂首掩去笑意。
楚楚怔怔地望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动。
他这般放下身段相陪,让楚楚不好再推拒,于是不再多言,也学着他的样子,屏息将药汁灌入喉中。
苦涩在舌尖炸开,让楚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楚楚正要抱怨,一枚蜜渍梅子已抵至唇边,下意识张口含住,清甜立即便驱散了苦涩。
看着楚楚蹙成一团的小脸,朱棣低笑出声,用指背极轻地拭去她唇角的糖渍,又抚了抚她的脸颊。
“若是你喜欢煜儿那孩子,便让他常来陪你说话,省得你整日对着些器物说话。”
朱棣的指尖在楚楚鬓边流连片刻,玄色广袖掠过妆台,带起一阵清冷的龙涎香,“晚上我会尽快回来陪你用膳的。”
这话说得太过自然,仿佛民间寻常夫妻那般恩爱。
楚楚尚未来得及回应,那道挺拔的身影已转身离去。
满殿宫婢齐齐垂首,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屏住的呼吸才敢轻轻松开,殿内凝滞的气氛这才活络起来。
一个小宫女偷偷抬眼,正对上小平含笑的视线,两个人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脸上都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
“娘娘,”小平上前扶住楚楚的手臂,声音里满是雀跃,“小平恭喜娘娘!”
楚楚正拿起绢帕擦拭唇角,闻言不解地抬眼:“什么喜?”
“娘娘您想啊,”小平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皇上特意让煜哥儿常来咱们这儿,这分明是看重娘娘!淑妃娘娘不得圣心,皇上这意思,怕是往后有意让您多照拂小皇子呢!”
小平话未说尽,但殿内众人都听得明白,这“照拂”背后,是抚养皇子的莫大恩典,是后宫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殊荣。
楚楚微微蹙眉,怎么转眼间又要给人当后妈了?
这古代的逻辑当真让她无所适从。
“他有自己的母亲,我不是他的母亲,也代替不了他的母亲,你们不要多想。”
说罢,楚楚便抬眼看向窗边,将满殿惊诧的目光都隔绝在身后。
……
深秋午后的阳光斜斜掠过朱红宫墙,为金碧辉煌的紫禁城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西宫内却是一派暖意融融,与外界的清寂恍若两个世界。
雕花窗棂滤进温煦的光线,殿内银丝炭在兽耳铜炉中静静燃烧,散发出松木的清香。
楚楚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手执一卷书册,目光却落在窗外几片打着旋儿飘落的银杏叶上。
殿中侍立的宫女们各司其职,行动间裙裾微动,却不闻半点环佩之声。
秋阳透过琐窗,将雕花棂影筛落满地,随着日影缓缓偏移。银丝炭在兽耳炉中氤氲出松木暖香,恰到好处的暖意融在空气里。
整个寝宫沉浸在一种宁谧的韵律中,连时光都仿佛在此刻凝滞。
就在这万籁俱寂间,宫门方向忽然传来些许异动,起初只是几声模糊的低语,渐渐地那声响愈来愈清晰,竟是压抑的争执声,生生将这满室安宁撕开了一道口子。
楚楚微微蹙眉,守在殿门处的小平立即会意,悄步出去察看。
不多时,小平匆匆返回,低声道:“娘娘,是淑妃娘娘宫里的乖乖和巧巧……非要见您。
小平心下惴惴,想起淑妃往日的种种作为,如今皇上严令各宫不得打扰西宫,这二人突然求见,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她悄悄抬眼观察楚楚的神色,不知娘娘是否还记着旧日的恩怨,更不知该不该劝娘娘置身事外。
大门外,那哀求声越发清晰:“好姐姐,求您通融通融……”
守门宫女的声音透着为难,“不是我不肯,是皇上严令,各宫都不许叨扰娘娘休养,你们请回吧。”
楚楚放下书卷,正欲开口,却听见“扑通”一声闷响,接着是带着哭腔的哀求,“姐姐若不答应,我们就跪死在这里!”
这动静实在异常,太监宫女虽分属不同主子,但品级相当,从没有这般跪地苦求的道理。
楚楚起身便要往外走,小平见状,连忙取过一件月白缎绣折枝梅的斗篷,轻巧地为她披在肩上,系带时低声劝道,“秋深露重,娘娘仔细着凉。”
宫门缓缓开启,秋日的凉风顺势卷入。只见两个衣衫凌乱的绿衣小太监正死死抱着守门宫女的腿,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满脸都是焦急之色。
一见楚楚现身,两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到她跟前,在青石地板上连连叩首。
“柳妃娘娘救命啊!”
“我家娘娘……怕是要撑不住了!”
他们嘶哑的哭喊在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刺耳,楚楚不明所以,前几日中秋夜宴淑妃还是好好的。
楚楚转身入内,皱眉道:“进来说话。”
一进暖阁,那乖乖巧巧又“扑通”跪倒在地。
楚楚在铺着锦垫的玫瑰椅上坐下,接过宫女递来的热茶。
乖乖和巧巧却面面相觑,眼神闪烁地扫过侍立在旁的宫女们,嘴唇嗫嚅着不敢出声。
楚楚会意,将茶盏轻轻一搁,对左右道:“都退下罢。”
待宫女们鱼贯而出,两个小太监这才松了口气。
“淑妃若是不适,该去请御医才是,是御医不肯去吗?”
按道理说,朱棣虽不常涉足后宫,但该有的份例从未短缺过,那些御医想来也没那个胆子敢敷衍塞责。
乖乖急切地跪行两步,“御医来过了,可、可淑妃娘娘不让瞧……”
巧巧连忙补充,“是这样的,娘娘躺在榻上已经三日水米不进,奴婢们是偷溜出来的,求柳妃娘娘想个法子劝劝我家娘娘吧!”
楚楚微微偏首,敏锐地捕捉到话中的蹊跷,既然是偷溜出来,又不让太医诊治,那只能是淑妃不愿让人知晓她的病情?
“柳妃娘娘……”巧巧忽然压低了声音悄声道:“其实,淑妃娘娘不是病了,她、她是受伤了!”
这时,巧巧的脸上忽然有了恐惧之色,恍惚间被吓到一般,“奴才看见淑妃娘娘身上有一层皮掉了……”
乖乖辩解道:“你说得不对!娘娘明明是肉烂掉了!”
“你说得才不对,就是一张皮!……”
楚楚登时瞪圆了双目,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这么吓人?!
“够了。”楚楚放下茶盏,瓷盏与桌面相触的清脆声响让两人瞬间噤声。
楚楚凝视着他们惶恐不安的面容,继而问道:“你们说的伤势,究竟是何模样?”
巧巧颤抖着抬起手,在自己臂上比划:“就像就像被沸水烫过,皮肉分离,能看见底下血红的嫩肉……”
乖乖急得泪珠直滚,“不对!是皮肉化脓,黄水横流,那气味实在熏人……”
楚楚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微微泛白,“这般症状,持续多久了?”
乖乖抹着眼泪,“约莫五六日了,起初娘娘只说无碍。谁知这几日越发严重,昨日竟、竟昏厥过去了……”
楚楚倏地起身,五六日这个时间节点让她心头一跳。
五六日了……五六日那天不正是中秋宫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