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楚楚带着小平踏进东宫时,正见朱高煜独自在院中拍着五色皮球。
那孩子听见脚步声,像只受惊的幼兽般丢了球,“出溜”一下便消失在廊柱后,只余皮球在青石地上轻轻滚动。
才推开寝殿的门,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便扑面而来,夹杂着劣质熏香也遮掩不住的腐臭味。
楚楚皱眉,这气味让她想起现代里那些血腥的案发现场。
“柳妃?!”
季淑妃猛地从锦被中惊起,动作牵扯到伤口,让她痛得眼前发黑,整张脸霎时惨白如纸。
她难以置信地瞪向门口的身影,随即凌厉的目光狠狠剐向楚楚身后跟着的两个人,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谁让你们多事的!”
乖乖巧巧吓得魂飞魄散,登时跪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带着哭腔连连求饶:“娘娘息怒!奴才、奴才只是看娘娘实在病得厉害……”
楚楚缓步走近,敏锐地注意到淑妃将整个身子严严实实裹在被中,只露出一双写满惊惶的眼睛。
楚楚走进,在床前三步外站定,“他们也是担心你……既然病了,为什么不肯看大夫?”
淑妃闻言,眼神骤然闪烁,下意识地将右手往被褥深处缩了缩,她勉强扯出个虚弱的笑,左手不自觉地揪紧了被角,“……只是前几日不慎打翻了烛台,蹭破些皮罢了。”
楚楚凝视着淑妃额角渗出的冷汗,以及那始终藏在被中的右臂,一股若有似无的腐坏气息扑面而来,让她心头一紧。
她忽然侧首,目光扫过殿门口垂首侍立的宫人,声音清冷,“你们都出去。”
侍立在门口的宫女太监们闻言一怔,下意识看向淑妃。
见淑妃闭目不语,这才齐齐躬身,悄无声息地退至殿外,轻轻掩上了门。
楚楚凝视那伤口,忽然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淑妃吃痛倒吸冷气,却挣脱不得。
楚楚声音压得极低,“这伤……是你自己动的刀?”
淑妃浑身剧颤,泪水瞬间涌出,她惊骇地望着楚楚,唇瓣哆嗦着:“你……你怎会……”
“若是他人所伤,以你的性子,早该闹得满宫皆知。”
楚楚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淑妃,“这般隐忍不发,除非……这伤是你自己不愿让人知晓的秘密。”
淑妃绝望地闭上眼,声音破碎,“我手上……原有个七星连珠的胎记。当年高甫明,就是凭这个认出了我……”
楚楚猛地松开手,顿时瞪圆了双目,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渗血的纱布,“你疯了?就为这个,生生揭掉自己一层皮?”
“我不能连累煜儿!……”淑妃浑身剧烈颤抖,泪水混着冷汗浸湿了衣襟,死死攥住楚楚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皇上能在朝堂之上将铁铉投入油锅,能因方孝孺一句‘便十族奈我何’就诛连八百余众……那些血,把南京城的石板路都染红了三日不褪……”
淑妃的声音破碎,眼中满是惊惧,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可怖的景象,“若是知道煜儿身上流着陈友谅的血……我们母子……怕是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说到最后,淑妃整个人蜷缩起来,连牙齿都在打颤。
那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一向跋扈的淑妃此刻状若疯癫。
“淑妃,”楚楚在床沿坐下,声音尽量放得低柔,“朱棣并非全然冷血之人,你与他尚有煜儿的这份情谊在……”
楚楚的话音在空气中微微发颤,她望着淑妃颤抖的肩头,心中又仿佛被撕扯成两半。
作为女人,她理解这份为护犊而不惜自残的绝望;可同样作为朱棣的女人,那句“尚有煜儿的这份情谊”像根细刺,扎得她心口发酸。
楚楚强迫自己继续劝说,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他是煜儿的父亲……总归会念及骨肉亲情……”
楚楚望着淑妃绝望的眉眼,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她明白朱棣是皇帝,那些雷霆手段是他坐稳江山的代价。
可理解归理解,每次意识到这个拥她入怀的男人,轻描淡写间就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心头涌上更为细密的疼痛。
她爱的,终究是一个双手染血的帝王。而此刻她安慰的,正是这残酷规则下,一个挣扎求生的母亲,更是和朱棣共同孕育过子嗣的女人。
殿内陷入死寂,唯有淑妃压抑的啜泣声。
楚楚看着淑妃枯槁的面容,忽然起身朝外吩咐:“去请御医。”
“不可!”淑妃惊惶欲起,却又因剧痛跌回枕上。
古代的医疗技术有限,这样拖下去很可能会因为伤口感染导致高热死亡。
楚楚转身,目光坚定:“你再拖下去,只怕连命都保不住。届时煜儿失去生母庇护,结局未必比现在更好。”
楚楚走到门边,又停住脚步:“御医来时,你只管说是烫伤。至于其他……我自有分寸。”
“柳妃!”淑妃挣扎着撑起身子,纱布下的伤口因动作而渗出新鲜血渍,她眼中满是孤注一掷的惶恐:“这个秘密……你会永远守住吗?”
楚楚缓缓转身,月光从门缝漏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清冷的光晕。
她凝视着淑妃惨白的脸,声音很轻,“如果我想说,朱棣早就知道了。”
门扉轻轻合拢,将寝殿内压抑的啜泣隔绝在内。
暮色彻底笼罩了宫墙,楚楚踏出东宫宫时,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月光如水银泻地,将宫道照得一片清冷。
这朱红宫阙仿佛一张巨网,将每个人都困在各自的秘密里。
而她,也不知不觉成为了知道秘密最多的那人。
……
晚上的时辰过得格外快,西宫内殿的烛火挑得足够亮,因为皇帝将尚未处理完的奏批折子全都搬了过来。
朱棣坐在罗汉床上左手持册右手执笔,偶尔间只有朱笔批阅的沙沙声响,小平则偶尔悄无声息的进来将有变暗趋势的灯盏挑得亮一些。
楚楚坐在朱棣对面的绣墩上,手里虽捧着本典籍,目光却久久停在某一页上。淑妃那张惨白的脸、缠着渗血纱布的手,总在她眼前晃动。
楚楚不自觉地攥紧了书页,指节微微发白。
“过来。”朱棣不知何时搁了笔,正朝她伸出手。
朱棣的目光沉静,显然早已注意到她整晚的心不在焉。
楚楚犹豫片刻,终是合上书走近。她刚在他面前站定,还未开口,朱棣便突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就将人带进了怀里。
楚楚轻呼一声,跌坐在他膝上,手中书册“啪”地落在地上。
朱棣的手臂已环过她的腰际,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玄色衣袖与她素白的裙裾纠缠在一处。
朱棣低沉的声音贴着她耳畔响起,“心事重重的,在想什么?”
朱棣温热的呼吸拂过楚楚颈侧,带着熟悉的檀香气,让她一时忘了挣扎。
楚楚垂着眼眸,轻声道:“朱棣,季淑妃……不小心烫伤了手,你知道吗?”
朱棣语气平淡,伸手抚上她的脊背,“知道。”
“那.……”
楚楚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你要不要去看看她”,却又猛地咬住唇。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她竟在同情心的驱使下,主动要将自己的爱人推向另一个女人的身边?!
楚楚倏地收声,将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朱棣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指尖轻轻点过她的鼻尖,“想说什么?”
“没什么。”楚楚别开脸,借整理衣摆掩饰内心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