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日,朱棣虽依旧忙于朝政,心中却始终萦绕着姚广孝拒不受赏之事。
这日傍晚,他与楚楚对坐用膳时,不禁又提起此事,眉宇间带着几分难以释怀的焦躁,“这世上当真有人能不慕富贵,不图名利?我实在想不通,这姚先生究竟想要什么?”
他声音低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白玉筷箸。
楚楚知晓,“黑衣宰相”于他,乃是能安定帝心的股肱之臣,朝中无人可替。
楚楚正执起甜白釉瓷勺,为他舀了一勺玉米排骨汤,闻言几乎未加思索,脱口应道:“对于姚广孝这样的人而言,果腹保暖早已不是难事。他所追求的,该是更高层面的东西,是精神上的满足,或许在他看来,唯有如此,才能真正规避人生的诸多苦楚。”
她说话时,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昔日朱第为她讲解心理学时的情景。
朱博士曾握着她的手,在纸上画下一个金字塔,耐心解释着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人类如同攀登阶梯,从最基本的温饱安全,到最终的自我实现,层层递进,无人例外。”
朱棣骤然抬眸看向她,眼中先是掠过一丝不解与错愕,仿佛没料到她能说出这般透彻的话。随即,那困惑之色渐渐化开,转为一种豁然开朗的释然。
朱棣缓缓点头,重复道:“精神的满足……”仿佛一直以来横亘于心的谜团,竟被楚楚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点破。
他不得不承认,这或许正是那位“黑衣宰相”深藏于心的真正所求。
朱棣看向楚楚,不禁想到她似乎总有种奇特的本事,能于纷繁表象下一语道破关窍,如同一语点醒梦中人,精准而通透。
因这份了悟与依赖,姚广孝此后便更频繁地奉召入宫,参与机要朝议。
这日午后,小平匆匆来报,说陛下又与几位大臣议事了近两个时辰,午膳又未按时用。楚楚闻言,便亲自提了食盒往奉天殿去。
将至殿门,便听得内里争论之声激烈,似在厉声斥责何人。她脚步一顿,下意识隐于殿后屏风旁,恰好听见朱棣冰冷的声音传来,字字清晰:“……朕已决意亲赴江南,此次定要擒获铁铉!他若肯降,朕自当厚待;他若不肯……”
话语在此处顿住,未尽之意却比严冬更寒。
楚楚的心猛地一沉。
她听过这个名字,也听过那段旧怨——铁铉曾悬挂太祖灵位于城门,令燕军投鼠忌器,险令朱棣功败垂成。
她也清晰地记得,当日兵临城下时,朱棣用此刻同样冰冷的语调处置一名小卒后,剑锋染血的场景。
殿内,姚广孝的声音适时响起,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陛下或可设下伏兵,以计擒之,力求生擒,方显陛下仁德。”
正当此时,三保自殿外躬身而入,一眼瞥见屏风后的楚楚,未及细想便脱口唤道:“娘娘?”
殿内霎时鸦雀无声。
“都退下——”朱棣厉声一喝。
几乎下一刻,朱棣便已大步流星地出现在她面前,方才议政时的冷厉神色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只余一片温和。
他极其自然地上前牵起她的手,语气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怎么忽然过来了?”
楚楚略有尴尬,提了提手中的食盒:“听小平说你又未用膳……”
“确是过了晌午许久,”朱棣从善如流地接过话,眉眼舒展,“听你这么一说,倒真觉得饿了。”他执起她的手,仿佛殿内从未有过那场杀气腾腾的议政,也无人等候他继续发号施令,只温言道:“陪我再用些。”
宫人安静布菜,席间朱棣不再提及任何朝务,只细致问她近日起居,仿佛方才一切仅是幻觉。
他有他的江山谋算,有他必须采取的铁血手段,但他不愿让她窥见那些阴暗与残酷。他深知她的良善,唯恐那血腥气会惊扰她,甚至……将她推离自己身边。
……
是夜,朱棣的拥抱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急迫与强势,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他的吻细密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指尖所过之处,皆激起她细微的颤栗。
楚楚在他不同往日的热烈索取中逐渐迷失,只能攀附着他的肩膀,在他身下化作一池春水,意识浮沉间,仿佛听见他于情动处在她耳畔低喃着什么,那声音太轻,混着灼热的呼吸,听不真切,只感受到一种要将彼此吞噬殆尽的缠绵。
朱棣心间确实疑云暗涌,自上次她头疼发作,他便察觉她似乎更依赖他了,待他也愈发温柔体贴。
他享受着这份缱绻,却又无法不去揣测这温情背后,她眼中偶尔掠过的恍惚。
那个念头如鬼魅般盘桓不去——她透过他,或许在看另一个人。
既然言语难辨真伪,疑虑无从消解,那么他便要更切实的东西来填补这不安。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愈发清晰坚定:他要她快些生下他们的孩子。唯有血脉的联结,才能将她真真正正、永永远远地留在他身边,刻上独属于他的印记。
这个念头在朱棣心中疯长,炽热而偏执,但他并未宣之于口,只是将怀中沉睡的人儿搂得更紧。
转日清晨,楚楚悠悠转醒,朦胧间便见朱棣早已穿戴整齐,正静坐于床头凝望着她。
她微微一怔,注意到他今日不同往常,竟是一身玄色织金云龙纹箭袖戎装,腰束革带,足蹬皂靴,外罩一件深青缂丝绣龙纹披风。
“朱棣,”楚楚撑起身,嗓音还带着初醒的软糯,“你要去哪儿?”
朱棣伸手,替她拢了拢滑落的锦被,答道:“需出京一趟,处置些政务。快则十日,慢则半月便归。”
楚楚闻言,倾身向前,温柔地在他脸颊印下一吻:“那你要快些回来。”
温软触感一掠而过,却似星火坠入枯原。朱棣眸色骤然转深,昨夜缠绵的记忆与此刻她的依恋交织,几乎瞬间点燃他克制的情绪。
朱棣的喉结微动,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这般模样……岂非存心让我舍不得走?”
楚楚被他那灼热的目光看得心尖发颤,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嗔:“……才没有。”
然而窗外天色渐明,军马候旨的时辰迫近。他终是强压下翻涌的情潮,扶着她重新躺回枕上,仔细为她掖好被角,动作间满是珍惜。
临行前,他又抬手轻拍她的肩头,嘱咐道:“好生待在宫里,你乖乖的,等我回来。”
楚楚知道朱棣去江南城抓捕铁铉了,她无法阻拦朱棣的任何心意。
她虽已决意留在这个时空,将满腔情意与未来尽数托付于朱棣,可这几日姚广孝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硬锤重重击打在她的心头。
内心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驱使她拼命想要握住点什么。而那游梦仙枕,终究是她与来时世界唯一的、具象的联结。
……
这日到了日暮时分,宫人们伺候得格外精心。
小平侍立在旁,格外细心周到,一边为楚楚布菜,一边轻声细语:“娘娘,您午膳就用得不多,晚膳可得多用些。陛下离宫前特意吩咐过,要奴婢们仔细伺候着,若是瘦了一分,回头陛下可是要怪罪的。”
她说着,又将一筷鲜嫩的笋尖夹到楚楚碗中,眉眼间满是关切,“这笋是今早刚送进宫的呢,最是鲜甜,您尝尝?”
楚楚望着满桌菜肴,却实在提不起胃口,心中那份对游梦仙枕的惦念和隐隐的不安盘桓不去。
楚楚放下银箸,故作倦怠神色,“可能今日有些积食,并不觉得饿,先撤下去吧。”
见小平面露忧色要唤御医,楚楚摇头阻了:“不必兴师动众,我静歇片刻便好。”
待宫人退下,楚楚见小平仍犹豫不去,心思一转,软声道:“小平,我忽然想吃碗糖桂花甜羹,要熬得糯糯的。你亲自去小厨房盯着,别人做的我不放心。”
小平闻言如领重任,立即应声退下。
殿内终于只剩下楚楚一人。她静静听着小平的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在廊庑尽头。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楚楚迅速起身,从衣桁上取下一件不起眼的深灰鼠貂斗篷将自己严实裹住,身形如猫儿般轻捷地闪出宫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趁着朱棣出宫,这无疑是寻那玉枕的最佳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