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玩子离开后,楚楚曾多次借着在宫中行走的机会,有意无意地靠近记忆中那晚红光骤起的方位,暗中搜寻游梦仙枕的下落。然而应天皇宫布局繁复,加之经历过一场大火与重修,旧貌改变,她几番探寻,始终一无所获。
她反复推敲那夜的经过。既然朱允炆和小玩子是诈死,就必然有人代他们赴死。如此推断,“替死鬼”极可能就是常年随侍朱元璋的陈公公和与小玩子形影不离的侍女丁香。而发现尸身的地方,正是朱元璋生前静修的密室。若想从那里光明正大地逃离而不惊动任何人,几乎不可能。
唯一的解释,便是那静室内暗藏机关——一条不为人知的密道,或是一处隐蔽的夹壁墙。想到这一层,楚楚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寒意。
她丝毫不怀疑朱元璋对长孙朱允炆的偏爱。从那句“杀朱棣,保江山”的遗诏开始,这位深谋远虑的太祖皇帝,或许早已为爱孙铺好后路。有时楚楚也不免暗想,朱棣善于在绝境中金蝉脱壳的能耐,或许是继承了其父的智谋,又或许是被至亲的狠心逼迫出来的。
亲生父亲竟要置亲儿子于死地……这个念头让楚楚心口泛起酸涩与恐惧。
当晚,楚楚裹着深灰色斗篷,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潜入那间已被视为不祥、宫人避之不及的静室。此地被认定为“建文帝”驾崩之处,平日绝无人迹,唯有风声穿过破损窗棂,发出呜咽低鸣。
大火虽已过去,此处仍残留惨迹。焦黑房梁歪斜,断壁残垣间散落着烧毁的家具残骸,空气中弥漫着烟熏与霉变的气息。
楚楚屏息凝神,在昏暗中仔细摸索。终于,在一处书架后触到一丝松动。用力一推,书架悄然滑开,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洞口,一股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点燃蜡烛,矮身钻入通道。暗道狭窄,仅容一人弯腰前行。不知在黑暗中行了多久,前方透来一丝微光。出口竟隐藏在御花园一处偏僻角落。
她强迫自己冷静,代入朱元璋的思维。当夜宫中大乱,各宫门戒备森严,最安全的方式无疑是利用偏僻出口。幸亏她在宫中四年,对布局还算熟悉。结合记忆中小玩子离去时红光闪现的方位,以及密道走向,她推断出一个可能地点。在夜色掩护下穿行不久,竟真的找到一处靠近宫墙的荒废小巷。
这里景象凄凉,有明显被大火肆虐过的残迹。废墟尽头,一道厚重的朱漆宫门沉默矗立,与宫墙融为一体。门上的红漆暗淡斑驳,却未被大火焚毁。楚楚上前用力推门,那门却岿然不动。她检查门轴与石壁,没有找到任何近期被破坏的迹象。
一切线索都指向这里——朱允炆和小玩子,极大可能就是从此处离开了这座黄金囚笼。
一股巨大而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滚烫。她无力地将前额抵在冰冷而粗糙的砖墙上,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在这片寂寥无人的夜巷中,弥漫开无声却深重的悲伤。
她哭了许久,才慢慢平息。环顾四周,哪里有什么游梦仙枕的踪影?她不死心地翻找好久,指尖被碎石划破,却一无所获。
再一次,无力感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愣愣站在原地,夜风吹干泪痕,留下刺骨凉意。
就在这时,远处骤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一声凌厉的喝问撕裂了夜的寂静:“何人胆敢夜闯宫禁?!”
数盏灯笼猛地亮起,刺目的光芒瞬间将她笼罩,一群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已疾步围拢而来!
楚楚心中一凛,急转身形,顺势从耳垂拽下一只耳环掷于草丛深处,这才镇定开口:“是我。”
为首的柴胡闻声一怔,这嗓音……他难以置信地疾步上前,待看清月光下那张清丽面容,顿时惊愕交加,慌忙收刀入鞘,单膝跪地:“卑职参见娘娘!”
他身后六名锦衣卫也随之齐刷刷跪倒,甲胄作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柴胡垂首盯着青石地面,心中已是波涛翻涌。
眼前之人,曾是他们雷厉风行、令行禁止的侍卫统领“张大人”,一夕之间竟成了深宫宠妃。
新帝登基后,这位昔日的头领便如换了天地,一跃成为帝王心尖上的柳妃娘娘。
宫中皆传,陛下待娘娘殊异非常。不仅破格允其长居帝王寝宫乾清宫,与皇帝同食同寝,形影不离,更是为她屡屡打破宫规祖制:陛下亲赐娘娘可随时出入奉天殿,伴驾理政,虽不预朝事,然这份殊荣,已令前朝后宫为之震动。
内承运库的官员们如今最常接到旨意便是将四方进贡的绝世珍玩如流水一般赐给西宫的娘娘随手把玩;光禄寺每日需先问过娘娘口味,陛下常命人撤下珍馐,独用娘娘亲手所做家常小菜,并甘之如饴;六宫早已形同虚设,陛下眼中再无他人。
这般际遇之奇,恩宠之隆,身份之变,常令他们这些旧部私下嗟叹,却又不敢妄议分毫。
“起身吧。”楚楚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偶然相遇。
柴胡起身,仍是恭敬地垂着眼:“恕卑职多言,娘娘何以深夜独行于此?身边竟无人随侍?”
楚楚莞尔一笑,随手理了理鬓发:“方才与丫头们捉萤火虫玩,不小心遗落了一只耳坠,找了半天竟迷了路……正好遇上了你们,帮我找一找吧。”
柴胡愣怔片刻,虽觉蹊跷,仍恭敬应道:“卑职遵命。”
几名侍卫即刻提灯四散,在草丛石缝间仔细搜寻。灯笼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映得人影绰绰。楚楚见搜寻良久,恐生枝节,便道:“罢了,不过一只耳坠子,不必再找了,我也该回去了。”
“卑职护送娘娘回宫。”柴胡躬身道,亲自提过一盏羊角灯,“夜路难行,容卑职为娘娘引路。”
“有劳了。”
柴胡执灯微躬,小心地将光亮聚在楚楚足前三尺之地,自身则恭敬地随行在侧。其余侍卫默契地落后数步,远远扈从。
宫墙夹峙的长街寂静深远,夜色如墨,唯有他们这一行人踏着青石板的脚步声轻轻回荡。偶尔遇上一队巡夜侍卫,对方见是柴胡带队护卫一位披着斗篷的女子,虽看不清面容,但观其仪仗,皆默然垂首避让。
柴胡默然跟在身侧,心中疑云未散。他至今仍想不明白,昔日那个训练他们时手段百出,令行禁止的张统领,怎的就成了深宫宠妃?
那时为了练他们的脚力,她令众人腿绑铅块绕皇城奔跑,直累得一众七尺男儿叫苦不迭;为练反应,又常突发奇招,让人防不胜防。那般雷厉风行、不苟言笑的头领,竟是女儿身?
然而,严厉归严厉,“张大人”待下属却是极好的。谁家中有难处,她总能知晓,并慷慨解囊;遇上不平事,她也绝不姑息。正因为此,他们这些人才又怕她又敬她。
自她成了娘娘,这事在他们旧部中成了桩秘而不宣的奇闻,私下难免议论。直至有一回被北大人听见,当场厉声喝止,并以“妄议主子、尊卑不分”之罪,将议论者每人重责了十军棍。自此,再无人敢提“张大人”三字。
眼看就要行至宫苑深处,柴胡踌躇再三,终是压低了声音,问出了盘旋心头一整晚的疑惑:“娘娘……您方才遗落的……恐怕并非耳坠吧?”
楚楚闻言,微微侧首看了他一眼。她昔日手底下这些人,游达志憨直,梁再兴鲁钝,唯有这柴胡,心思最为缜密机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