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察觉朱棣先前试探之意，便始终小心回避，见他未再追问，自己也不曾多言。

只是近来朱棣总是睡得晚起得早，三保偶尔会特意来她跟前，絮叨说皇上整日饥一顿饱一顿，忙起来时竟一日不进水米，至多想起时用些点心搪塞。

楚楚知道这是三保有意说给她听的，于是日日都会去陪朱棣一同用膳。有她在身边，朱棣纵是再废寝忘食，也会记得楚楚体弱，故而格外留意用膳的时辰，细心照顾她的饮食。

尚膳监准备的菜肴十分精致，供上了烧鹅、蒸鲜鱼、炉焙鹌鹑、鹿筋拆肉、火燎羊头等各式佳肴，样样用料讲究、做工细腻。

可楚楚却觉得这些菜虽然味美，营养搭配却不够均衡。于是她便和尚膳监一同拟了一份菜单，每餐给朱棣多加些时令蔬菜和精瘦肉，主食少些，一日可分四五餐进食，尽量少油少盐，少备甜食。好在朱棣从不挑食，她准备什么，他便用什么。

楚楚想起小玩子说过，朱元璋去世前喝了酒，突然就走了，那症状极像现代人的猝死，她推测应该是年纪大了心脏出了问题。

朱棣今年四十有二，正值盛年，若是从现在起注意饮食，作息规律，应当能够安享晚年。

想到这些，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温柔的弧度，仿佛自己真的成了悉心照顾丈夫的“朱太太”。

这日晌午，楚楚站在奉天殿外等候通传，小平安静地提着食盒跟在她的身后。

不一会儿，三保急匆匆地出来，悄悄瞪了守门的小太监一眼，赶忙对楚楚赔笑道：“娘娘，皇上早有口谕，您若来时，毋须通传，径入即可。”

楚楚微微颔首，轻步走进内殿。只见殿内沉香袅袅，朱棣正以手支额，在紫檀木案前小憩。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他英挺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淡化了几分往日的威严，更添几分温和气质。

她轻手轻脚地走近，取过一旁的披风正要给他披上，却瞥见案上摊开的名册，她认得这是建文遗臣的名册，但见朱笔勾划之处猩红刺目，一个个名字皆被无情抹去。

一股寒意窜上她的脊背，她怔怔地望着朱棣熟睡的容颜，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眉目温和的男子，和那个轻描淡写间就能决定万人生死的帝王联系在一起。

恰在此时，朱棣因嗅到她身上特有的玫瑰暖香而醒来，睁眼便见楚楚眼眶微红，眸中漾着悲悯之色，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顿时心下一紧，急忙将那名册合上。

“什么时候来的？”他故作镇定地问道，却已将她微凉的纤手握入掌心。

“刚来一会儿。”楚楚声若蚊蚋，指尖在他掌中轻轻颤抖。

朱棣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手掌，温声又问道：“用午膳了吗？”

楚楚微微摇头，他便牵着她的手往外殿走去。

外殿乃奉天殿的配殿，陈设雅致，紫檀木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膳食，四个宫女垂手侍立，静候吩咐。

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闷，平日爱说爱笑的楚楚今天却一言不发，殿内只能听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三保何等机敏，早已察觉气氛不对，连布菜的动作都格外小心翼翼。

楚楚始终忘不了那名册上的一道道朱笔勾划，那鲜红的印记就像阎王的生死簿，每划一笔就是一条性命消逝，甚至还要累及家人，顷刻间就是家破人亡，血染刑场。

朱棣抬眸看她，却见她亦正望来，秀眉微蹙，眸中情绪翻涌。他轻叹一声：“你是否有话要说？”

“朱棣，刚刚名册上的那些建文遗臣，他们都会被你杀掉，对吗？”

站在一旁的三保手一抖，差点把筷子掉在地上。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宫人都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朱棣微微抬眼，三保立刻会意，连忙带着众人躬身退下。转眼间，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朱棣，”楚楚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格外清晰，“在我的家乡也有很多阳光照不见的地方，可即便如此，那些人在奉行的规则里也有一条叫做‘祸不及妻儿’。”

朱棣默默注视着她，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平静得如同古井无波。

“连坐之罪过于残忍，屠刀之下尽是冤魂……”楚楚继续劝道，声音里带着恳切，“可否请皇上三思？”

殿内一时落针可闻，连窗外的风声都清晰可闻。三保在殿外屏息凝神，几乎以为下一刻皇上就要勃然大怒，将娘娘打入冷宫。

朱棣的目光依旧平静，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如眉，今日若我放过他们，来日他们或许就会对我刀剑相向。你说，我该如何处置？”

帝王又如何，帝王亦有心魔缠身。他怕世人唾骂他得位不正，怕百年后有愧太祖，怕建文帝重临世间。

楚楚眼中泛起悲悯之色，那神情让朱棣恍惚觉得，好似庙里供奉的白玉观音般圣洁。

“朱棣，我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她一字一句地说，目光坚定，“我会一生一世守护你。若真有那一天，也一定是我挡在你前面……”

这般深情的话语，不像寻常情话那样让人心动，反而像刀子一样刺痛朱棣的心。

朱棣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用脸颊轻蹭她的额头，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傻姑娘。”他心痛难当，声音沙哑。

楚楚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暖，那个或许下一刻就要下令处决上万人的帝王，此刻正真切地拥抱着她。

良久，朱棣长叹一声，非但没有责怪，反而轻轻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细细摩挲着，沉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会慎重考虑。”

此事暂时搁置后，楚楚依然日日出入奉天殿，如一抹温柔的云彩，悄然萦绕在朱棣身旁。

殿内终日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宁神的沉香气息，朱棣端坐于紫檀木御案之后，明黄的龙袍衬得他身姿挺拔，神情专注。

御案上堆叠着如山的奏折，他时而凝神批阅，时而蹙眉沉思，狼毫笔尖在宣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而楚楚总静立在一侧，素手纤纤，执着那一方紫玉光砚，徐徐研磨。

清冽的泉水与墨锭相融，在楚楚腕间流转出细腻而均匀的墨晕，一圈又一圈，仿佛时光都随之变得绵长静谧。

楚楚并不言语，只是偶尔在他搁笔凝神的间隙，将目光时常落在他身上，眼神温柔而专注，似有诉不尽的心事。

朱棣也从不避讳她，有时他会将一些有趣的奏章说与楚楚听，或是询问她的看法；有时批阅到烦躁处，他也会下意识地抬首寻觅她的身影，只需看到她安静地在那里，眉宇间的沉郁便好似被清风拂过，渐渐舒展开来。

夕阳西下时分，金色的光芒透过雕花长窗，恰好将二人笼罩其中。

朱棣再次抬首，目光掠过她低垂的眉眼以及那双正在为他研墨的纤手，心中蓦地涌起无限暖意与满足。

他放下笔，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楚楚讶然抬眸，对上他深邃含笑的眼。

“昔人只道‘红袖添香夜读书’乃是文人雅士之奢想，”朱棣语声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缱绻，“今日方知，何为‘素手添墨解君忧’。

“如眉，有你在身边，便是这世间最难得的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