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侍卫总管如朱棣所说是个苦差事。
楚楚的一日差事始于丑时,需提前入宫与夜班将领交接,核验各卫所名册并巡查皇城四门符契。
卯时专注朝会仪仗,遇大朝会则率三千侍卫列阵殿内外,常朝则监百官秩序并侍立御前。
辰时至申时处理日常巡务,除却督查午门轮值侍卫、巡视文华殿等要地,兼掌诏狱者需复核案牍。
午时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可于东华门值房用膳休憩。
酉时核验夜值官兵名册,部署宫禁落锁与巡更。若无紧急状况,戌时后可交班离宫。
其职责贯穿昼夜,需统筹禁卫、仪仗与刑狱,若遇圣驾出巡则需彻夜值守。
这一天的活干下来楚楚已是精疲力竭,不知不觉来到深夜,按照流程,她这个大内侍卫总管终归是要向帝王述职的,向皇帝回禀宫内已做好守卫防备,请皇帝安心入眠是她的本职工作之一。
今天轮值到她的夜班,时辰已接近亥时,按照以往日常作息,皇帝应该已经入睡,可来到乾清宫外她却忽得没有勇气进去了,不知道是不是逃避的心理在作祟,楚楚在月台下徘徊良久,迟迟不肯上前。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金色的屋脊上。阶前带刀侍卫的身影如铁铸般凝立,甲胄偶尔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寒光。唯有殿内透出的几缕微弱烛光,映在紧闭的雕花门扇上。
守在殿前门口的督太监瞥见楚楚只零的身影,连忙从一旁的小太监手里接过灯笼,匆匆赶来,站在楚楚面前恭谨唤道:“娘娘。”
楚楚不明,除了小平和小北还没人识得她,“你是?……”
那太监微弯了腰,回道:“奴才本是燕王府的家奴,自小便跟着皇上,与您在燕王府曾有过一面之缘,娘娘的功夫了得,奴才佩服不已。”
原来是燕王府的家人,楚楚细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我记不大清了。”
楚楚细细端详起那个青年人,她的确不记得,但是那人模样俊秀,虽是弯着腰,但也透出一股子干练劲儿来。
她当然不记得,那青年在心里暗自叫苦。
当年燕王府凭空冒出来一个柳妃娘娘,虽是侍妾的身份,却把燕王迷得五迷三道的,闹着要跑出去的时候王爷下令要把人关进柴房,那时抓她的人就有他。
他还记得当时可是费了他好大的功夫,也不知道看着柔柔弱弱的女子,哪里来得这么高的武功路数。
后来那柳妃离家出走,王爷伤心不已,屈尊纡贵住在王府的后院小偏房里整日睹物思人。如今再次见面竟成了大内侍卫总管,可分明是女子的身份,皇上居然也允了。
这话三保一个字都不敢往外说,生怕得来一个秋后算账的结果。于是赶紧把那灯笼放在楚楚的脚下,赔笑道:“娘娘多虑了,奴才本家姓马,您往后可唤奴才三保。奴才给您提灯,娘娘仔细脚下。”
楚楚顿了一顿,便道:“劳烦你带路。”
来至寝殿门前,三保将灯笼交给一旁的小太监,又压着声音对楚楚道:“皇上早就在等您了。”
楚楚心头一跳,还是抬步跨了进去。
殿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合上,厚重的紫檀木门落了锁,隔绝了宫外的夜色与风声,也隔绝了她最后一丝退路。
楚楚回头而望,知道今夜已是逃不掉,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而去。
夜色降临,乾清宫寝宫的金漆蟠龙藻井上垂下多宝琉璃灯,将殿内笼入一片琥珀色光晕。
御榻两侧的青铜仙鹤香炉吞吐着龙涎香雾,袅袅青烟笼着明黄色织金帐幔,隐约看去,朱棣已在那帐后等待。
楚楚定了定神,撩起侍卫袍的下摆,单膝跪在御榻旁的脚踏上,声音刻意压得沉稳,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硬气:“启禀陛下,宫里宫外守卫已清点妥当,四门符契核验无误,今夜值守官兵皆已到位,请陛下安心歇息。”
话音落下,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在香炉里的轻响。
帐中没有任何回应。
那寂静像一张网,轻轻罩下来,让她心头莫名发紧。
楚楚攥了攥袍角,强作镇定道:“若陛下无其他吩咐,臣……”
“站住。”一声低沉的嗓音从帐后传来,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把钩子,瞬间勾住了她的脚步。
紧接着,帐内人又开口,声音里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带着几分慵懒的缱绻:“进来。”
楚楚僵在原地,隔着一层薄薄的织金帐幔,她能隐约看见他的轮廓,离她不过几步之遥,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楚楚的垂下眼眸,低声道:“陛下,这不合规矩。”
“规矩?”帐幔忽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暖黄的光线下,男人身着明黄色的寝衣,墨发松松地用玉冠束着,几缕发丝垂在额前,添了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柔和。
他没等她反应,长臂一伸,温热的手掌便揽住了她的腰,轻轻一带,她便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跄一步,被他顺势卷进了帐内。
柔软的锦被托住了楚楚,鼻尖瞬间萦绕着他身上特有的龙涎香与淡淡墨香。
朱棣俯身压下来,明黄色的寝衣覆在她的侍卫袍上,他用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将她牢牢锁在身下,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声音低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一丝委屈的祈求:“如眉,你还要躲朕躲到什么时候?”
楚楚拒口不言,如今被他压在身下又无法逃离,心中泛起莫名的酸涩来。
朱棣见她逐渐冷静下来,闭上双目忘情得将吻落在她的颈间脸颊,有咸涩的滋味在他口中化开,朱棣睁眼见得女子睫羽湿润,有无声的眼泪滑落,所有的举动都好像是在抗拒着他,他朱棣仿佛变成了那逼迫女子顺从于他的卑劣之人。
朱棣翻身坐起,眼中有止不住的错愕惊异,“如眉……你!……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躲我,往后你也要和我形同陌路吗?”
记忆似潮水般涌来,客栈之中他以为可以性命做威胁逼她屈服,哪怕不行,吓吓她也好。可即便如此,她也从不肯低头半分。
那天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这一别就是多年。
楚楚亦是从床榻上坐起身子,淡然整理起衣服,说道:“这张床上不仅会躺我,将来还会躺别的妃嫔。”
“你是皇帝,只要说一句,全天下的女人都可以被送到这张床上来。”
“我不过是其中之一。”
朱棣一时惶措,他抓住她的手恳切摇头,“不!你不是其中之一,你是唯一!”
唯一……
楚楚在心中喃喃自语着,或许吧,在朱棣的眼中,她是那个在莎士比亚笔下所写的“仲夏繁茂永不凋零”般的存在。
朱棣将手搭在女子单薄的肩上,从后拥住了她,“如眉,我们已经分别多年,还要无休止地拉扯吗?”
“先前有父皇在,我们之间多有受制。后来我们分别多年……这几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
“你知道吗?我不怕身死战败,唯一怕的,是你的性情过于刚烈……若攻进应天那晚你不顾自己的性命,怕连累于我做出什么傻事……我想我定会后悔终身……”
本身的,朱棣已做好万全之策,攻进皇宫于他来说并非难事,可下一步朱允炆定会以柳妃做人质要挟。
他早已在这些年训练出百发百中的燕军射卫,若能暗中埋伏,只要朱允炆身死,他就有把握救下她。
还好,在攻下皇宫之前她来了。
他想,既然她来了,就绝不可能再放她回去!
无论那个时候是装作答应放过朱允炆,还是为了给登位做下几分仁德之举,那都不重要了。
“如眉,倘若我不是皇帝呢?抛去这个身份,在你眼中,可还有别的?”
楚楚呆呆望着他,似有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极端地撕扯着。
“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一句美好的誓言,在这个时空是极其难得的奢侈品,她曾亲眼看到小玩子与朱允炆的生死相拥,那个时候她在想,人生又有几个年头可以浪费呢?
她缩在他紧致宽厚的胸膛里,想起那对相拥的恋人,指尖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
朱棣缓缓启口,眼中定定地瞧她,心中百转千回欲想从她口中得知到一个答案,“如眉,在我们多年后重逢的那一日,你看见我时,你在想什么?”
楚楚闻言,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在触到他凝视时僵住,泪水无声滑落。多年积压的委屈、思念与强装的疏离在心底撕扯翻涌。
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带着释然与无法再藏的柔软,轻声道:“朱棣,平安就好。”
朱棣满足发出一声喟叹,亦是心头巨石落地,眼中漾开一片化不开的温柔,嗓音低沉带笑:“还说不想我吗?”
他抬手,将依偎在肩上的女子发带顺势被带落,三千泼墨青丝披散。熟悉的身体触碰、灵魂相依,无不在点燃着有情人之间的余温。
鲛纱软帐层层落下,所有的一切都在朱棣渐渐纷乱不稳的气息中变得逐渐失控起来,多年的分离和思念宣泄着四年的思念,抵死缠绵……
这一晚,大内侍卫总管没有踏出乾清宫,当年小玩子开玩笑的戏言一语成谶,“我不会让别人知道,你去侍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