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棚里死一般寂静。
那几个行商被苏昌河身上炸开的死气骇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连银子都忘了付。
苏昌河站在原地,身体僵直如石雕。
那口心血,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他眼中的光,熄灭了。
苏暮雨扶着他的手臂,只觉得入手处一片冰凉,那股寒意顺着手臂,一直钻进心底。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苏昌河。
不是那个在鬼哭渊里遍体鳞伤却依旧张狂的少年,也不是那个弑主夺位时癫狂狠戾的大家长。
此刻的苏昌河,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
只剩下绝望。
“昌河……”苏暮雨的声音有些干涩。
良久。
久到苏暮雨以为他会一直这么站到地老天荒。
苏昌河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桌上那枚被鲜血染红的玉佩,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
动作轻柔,仿佛那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稀世珍宝。
然后,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或许……你是对的。”
苏暮雨一怔。
苏昌河没有看他,目光穿过简陋的茶棚,望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得可怕。
“杀三官,灭影宗,问剑无双城,联合唐门……何等风光。”
他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那表情比哭还难看。
“到头来,不过是杀了一个小小的浊清,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我们以为自己在执棋,殊不知,自己才是那颗最可悲的棋子。”
苏昌河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每一个字都透着浓浓的疲惫和自嘲。
“从一开始,或许就是你是对的。”
“解散暗河,让所有人都去该去的地方。”
他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释然,有悔恨,更多的,是无尽的悲凉。
“你可以和白鹤淮回到南安,开你们的药庄,吵吵闹闹过一辈子。”
“雨墨那丫头,也能去找她的玄武使,不必再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青阳……可以去做他心心念念的道士。”
他顿了顿,抬起头。
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真好啊……”
这三个字,他说得无比认真。
苏暮雨的心狠狠一揪。
他听懂了。
这是苏昌河在交代后事。
“暮雨,你回去吧。”苏昌河转过头,那双死寂的桃花眼终于有了一点焦距,落在苏暮雨的脸上,“回到星落月影阁,解散暗河。以后,是去是留,由你说了算。”
他从怀中摸出那枚代表着暗河大家长身份的黄铜钥匙,不由分说地塞进苏暮雨的手里。
“你要干什么?!”苏暮雨攥紧了那冰冷的钥匙,声音陡然拔高。
“我?”
苏昌河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属于他苏昌河的张扬与疯狂,只是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悲哀。
“我……要去天启,找她。”
“我这一生,算无遗策,步步为营,从未行差踏错。”
“到头来,却输得一败涂地。”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苏暮雨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苏暮雨的身体都为之一震。
“人啊,总要冲动一次。”
“昌河!”苏暮雨抓住了他的手腕,“我跟你一起去!”
“不。”
苏昌河摇了摇头,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这是我一个人的仗。”
他看着苏暮雨,这个从小背着他走出鬼哭渊,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条件追随的兄弟。
“暮雨,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
“替我……守好他们。”
话音落下,苏昌河手腕一振,一股巧劲瞬间挣脱了苏暮雨的钳制。
他没有再回头,身影如一道离弦的箭,朝着天启城的方向,决然而去。
只留下一句话,在萧瑟的秋风中飘散。
“黄泉路上,我不想让她一个人走。”
苏暮雨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钥匙,看着那道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眼眶瞬间红了。
……
三日后。
天启城,午门外。
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却诡异地寂静无声。
百姓们伸长了脖子,望着刑场中央那个跪着的身影,眼神复杂,有惋惜,有畏惧,有好奇。
那可是北离王朝最尊贵的长公主,萧凝芷。
曾经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今却成了阶下囚,即将身首异处。
萧凝芷跪在冰冷的石台上,一身素白囚衣,长发披散,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手臂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在身后,勒得死紧。
她双眸紧闭,面无表情,仿佛一尊绝美的玉雕,对周遭的窃窃私语与无数道目光都失去了感知。
那张曾经艳绝天下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彻底的死寂。
“时辰到——”
监斩官尖利的声音划破长空。
他从案台上抓起一支令签,狠狠扔在地上。
“行刑!”
身后,膀大腰圆的刽子手抓起案边的烈酒,猛灌一口,随即“噗”地一声,将酒雾喷洒在鬼头刀的刀刃上。
刽子手高高举起了鬼头刀。
阳光被刀刃反射,刺得台下无数人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锵——!”
一声刺耳到撕裂耳膜的金铁交鸣之声,毫无征兆地炸响!
一道黑影,挟着一股纯粹的、不计后果的毁灭之势,悍然砸落在刑台之上!
轰!
整个刑台剧烈一震,石屑纷飞!
刽子手只觉虎口迸裂,手中的鬼头刀竟被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震飞,旋转着插入了远处的地面,刀柄兀自嗡嗡作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待烟尘稍散,众人才看清,刑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浑身浴血,衣衫上满是破口与干涸的血迹,仿佛刚从修罗地狱里闯出来。
他脸上带着一张狰狞的恶鬼面具,只露出一双燃烧着滔天怒火与疯狂的桃花眼。
是他!
暗河大家长,苏昌河!
萧凝芷猛地睁开双眼,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
苏昌河没有理会周围的惊呼与哗然,也没有去看那些瞬间将他包围,刀剑出鞘的皇城军。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女人。
他一步上前,手中寸指剑寒光一闪,快得只剩下一道残影。
“唰!”
捆绑着萧凝芷双臂的绳索,应声而断。
下一刻,苏昌河俯身,那只曾执掌生死的手微微颤抖着,近乎痉挛地攥住了她的手臂。
他猛地用力,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拽了起来,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死死地、仿佛要揉进骨血般地禁锢在自己血腥滚烫的怀中。
熟悉的气息,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与风尘,瞬间将萧凝芷包裹。
她的脸颊被迫贴在他滚烫的胸膛上,能清晰地听到他那颗心脏,正如同擂鼓一般,狂乱而有力地跳动着,震得她耳膜发麻。
这狂乱的跳动里,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更有濒临失去的后怕。
苏昌河低头,看着怀中脸色苍白如纸的女人,那张曾经不可一世的脸上,此刻沾了一点灰扑扑的污渍。
他那双燃烧着疯狂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浓烈的心疼与后怕,以至于显得有些扭曲。
他抬起手,用带着薄茧的拇指,带着一丝颤抖,用力地、仿佛要确认她的真实一般,擦去她脸颊上的污渍。
然后,他俯身,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沙哑地问。
“这一次,你……开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