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旁,简陋的茶棚支在萧瑟秋风里。
几张蒙尘的桌椅被吹得微微摇晃。
苏昌河端着一只粗瓷茶杯,已经沉默了许久。
杯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映不出他此刻的神情。
距离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已经过去了两日。
他醒来时,人已在天启城百里之外,身下是颠簸的马车,旁边是苏暮雨那张写满复杂的脸。
没有解释。
也不需要解释。
那个吻,那股从唇舌间迅速蔓延的麻痹感,以及意识沉沦前,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一幕一幕,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烧。
她算计他。
那个高高在上的长公主,那个在他耳边说着“你是我看上的男人”的萧凝芷,用一个吻,一杯酒,一场剑舞,就将他这个暗河新任的大家长,像个货物一样,打包送出了天启城。
可笑。
真是天大的可笑!
他苏昌河弑主上位,将整个暗河踩在脚下,自以为是执棋的手,到头来,竟成了她棋盘上一颗被随意丢弃的棋子。
“嗒。”
一声轻响。
他指间把玩的那枚龙形玉佩,被他重重按在了粗糙的桌面上。
玉佩温润,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指骨生疼。
苏暮雨说,这是她留给他们的后路,可去雪月城求司空长风一个人情。
后路?
苏昌河的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笑,笑声里的戾气能冻结骨髓。
她以为他是谁?
一条被她玩腻了,就找个好人家送走的狗吗?
牙关狠狠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苏暮雨坐在他对面,沉默地擦拭着手中的伞剑,没有出声。
他知道,此刻的苏昌河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任何言语都是火上浇油。昌河没有对他发火,已经是对他这个“帮凶”最大的容忍。
苏昌河缓缓抬起手,拿起那枚玉佩,五指一根根收紧。
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几乎要将这块上好的暖玉捏成齑粉。
就在这时,茶棚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人语。
几个穿着体面,看着像是行商的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满脸惊惶。
“掌柜的,快!上茶!有什么吃的都端上来!”为首的锦衣中年人声音发颤,一屁股坐下,腿都在抖。
苏昌-河眼皮都未抬一下,依旧沉浸在自己那冰冷刺骨的怒火里。
“家主,您慢点!咱们这也太……太狼狈了,天启城那么大的生意,说不要就不要了……”一个年轻伙计喘着粗气,满是不解。
“生意?!”那被称作“家主”的中年人声音尖利起来,但又猛地压低,语气里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还要什么生意!命都要没了!”
“怎么了家主?天子脚下,还能翻了天不成?”
“你懂个屁!”中年人警惕地扫了一眼邻桌那两个气质诡异的黑衣人,见他们毫无反应,才凑得更近,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却一字不落地飘进苏昌河的耳朵。
“天启城现在就是个阎王殿!谁进去谁死!”
“琅琊王萧若风,前几日遇刺,身中奇毒,至今昏迷不醒,生死不知!”
听到“琅琊王”三个字,苏昌河攥着玉佩的手指,不易察觉地一顿。
那中年商人惊魂未定地灌了口茶,继续道:“琅琊王一倒,朝中就乱了套!这还不算完,更吓人的在后头!”
他脸上浮现出极致的恐惧,仿佛在讲述一件亲眼所见的鬼事。
“就在前天夜里,长公主府突然封府,说是遇刺。可第二天宫里就传出消息……据说长公主勾结江湖杀手,意图谋逆,被陛下抓了个正着,龙颜大怒……人,人已经被打入天牢了!”
中年商人说到这里,像是用尽了所有胆气,脸色煞白地端起茶杯猛灌,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然后呢?”
一道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让茶棚里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
中年商人一愣,抬头便对上了一双幽深死寂的桃花眼。他还未反应过来,只觉脖颈一凉,一柄短剑已然贴上了他的喉咙。
是苏昌河。
他不知何时已鬼魅般欺至身前,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气。
“说下去。”
苏昌河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让那商人吓得双腿一软,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好汉饶命!我……我真的就只知道这些了!”
剑锋微微一压,一道血痕瞬间沁出。
苏昌河的耐心在瞬间燃尽,他一字一顿地问,声音里是压不住的疯狂:
“她,到底,怎么样了?”
“我说!我说!”死亡的恐惧下,商人哭喊着抖出了那句最致命的消息:
“圣旨……圣旨都下了!三日后,午时问斩!”
苏昌河的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
周遭所有的声音,风声,人语声,茶水沸腾声,在这一刻,尽数被抽离。
世界变成了一片死寂的黑白。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
她送他走,是为了摆脱他这个麻烦。
是为了和萧若风联手。
是为了巩固她那该死的皇权。
他愤怒,他屈辱,他恨不得立刻杀回去,将那个女人的所有骄傲都撕得粉碎,让她跪在自己面前求饶。
可他唯独没有想过……
她会死。
那个风雪夜里,她失控的剑舞。
她眼中决绝的火焰。
她扑过来时,那带着烈酒与寒梅气息的、笨拙又野蛮的吻……
那不是算计。
那是诀别。
那枚被他视作羞辱的玉佩,不是施舍,不是后路……
是遗物。
是那个女人在赴死之前,留给他这个“阶下囚”的,最后一点温柔。
一股滚烫的腥甜猛地冲破喉管的禁锢,苏昌河一口心血喷了出来,溅在身前的桌面上。
血珠滚落,染红了那枚温润的龙形玉佩,刺目惊心。
“昌河!”
苏暮雨大惊失色,一步抢上前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可入手处,却是一片死人般的冰冷。
苏昌河没有理会他,也没有去看嘴角的血迹。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那双桃花眼里,所有的怒火、疯狂、戏谑,都在瞬间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能吞噬一切的死寂。
他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黄泉路上,怎么能让她一个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