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帐外,月光被窗棂切割成细碎的银斑,落在鎏金香炉的蟠龙纹上。我保持着均匀的呼吸,舌尖抵住上颚——母妃教过,这是装睡时控制气息最好的法子。孙嬷嬷的牛皮宫鞋声在廊下停了片刻,裙摆扫过门槛的沙沙声像毒蛇游过枯叶。
香炉里新换的安神香正飘出淡青色烟雾,混着龙涎香特有的腥甜。这味道让我想起父皇赐死陈美人那晚,整个昭阳殿都熏着同样的香。烟花又炸开时,我借着忽明忽的光瞥向炉内——七道细如发丝的刻痕在鎏金内壁上蜿蜒,像被冻僵的蜈蚣。
"三殿下梦魇了?"孙嬷嬷的声音突然贴着纱帐响起。她枯瘦的手指正勾着帐幔金钩,琉璃护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喉结滚动咽下惊呼,我翻了个面朝里侧,后颈汗湿的头发黏在锦枕上。"梦见母妃喂我吃杏花酪……"尾音故意拖出几分含糊,手指却悄悄摸向袖袋里的血书残片。仙花汁染红的桑皮纸边缘正硌着腕骨,那半枚狼烟图腾在黑暗里发烫。
嬷嬷的影子在帐外凝固了片刻。香炉突然发出"咔"的轻响,炉盖上的狻猊兽首竟自行转动了半圈。
"老奴去换盏宁神茶。"她的脚步声远得异常快,裙裾带起的风掀动了案头未干的墨迹。我猛地支起身子,香炉内壁的刻痕正在融化!金液顺着纹路流淌,组成了《礼记·月令》里"仲冬之月…命有司祈祀天"的片段,但"祀"字右边分明多了一撇——是母妃临终前教我认过的巫族密文,意为"活牲"。
铜炉突然烫得惊人。指尖刚触到内壁就灼出焦糊味,那些金字却像被什么吸引着,扭曲重组出更完整的句子:"冬至子时三刻,以宸血承天"。最后一个"宸"字尚未成形,炉内突然腾起青紫色火苗,整段铭文开始剧烈沸腾。
东窗传来竹梯架设的声响。我抓起案上冷透的云雾茶泼进香炉,茶水与金液接触的刹那爆出刺鼻白烟。仰头将混着灰烬的茶汤灌进喉咙时,灼痛感从舌根烧到胃袋,像吞下了一把淬毒的银针。
"殿下怎么起来了?"孙嬷嬷端着漆盘的身影出现在屏风旁,盘里根本没有茶盏。她褶皱遍布的眼皮下,瞳孔正死死盯着我嘴角的水渍。
袖中血书残片突然划破了内衬。我咳嗽着用袖口擦嘴,丝绸吸走了唇边残留的灰黑色痕迹。"渴得厉害…自己倒了茶。"
嬷嬷的琉璃护甲叩在漆盘边缘,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她忽然伸手抚平我卷起的袖口,枯枝般的指节在碰到湿漉漉的布料时顿了顿。"老奴伺候殿下更衣。"
更漏滴到丑时初刻,香炉早已恢复成死气沉沉的鎏金物件。嬷嬷系腰间丝绦的手突然加重力道,勒得肋骨生疼。"陛下明日要考校殿下《孝经》。"她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却像从胸腔里直接挤出来的,"特别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段。"
窗外传来禁军换岗的铜铃声。我盯着她发髻上那支金镶玉步摇——那是母妃薨逝次日,父皇赏给所有掌事嬷嬷的。步摇尾端垂着的珍珠正轻微晃动,倒映在铜镜里像一串将落未落的泪滴。
嬷嬷转身去关窗时,我迅速从舌底吐出那团浸透茶水的桑皮纸。借着整理衣领的动作,看见纸上被茶水泡开的"宸"字边缘,浮现出半个淡金色的凤纹——那是母妃印鉴上才有的纹样。
廊下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小满压着嗓子在窗外喊:"钦天监的大人们捧着青铜鼎往太庙去了!"孙嬷嬷猛地推开窗棂,小太监的声音戛然而止。夜风卷着碎雪灌进来,吹散了妆台上几缕香灰。灰烬落在铜镜表面,正好遮住了镜中我骤然收缩的瞳孔。
嬷嬷转身时,我已经将桑皮纸塞回舌下。苦到发麻的茶味里,混进了铁锈般的血腥气——是方才香炉青烟灼伤了喉管。她端详着我的表情,忽然从袖中抖出一条素白帕子:"殿下嘴角沾了墨。"
帕子按在唇上时,我尝到了熟悉的苦涩味道。母妃最后三个月喝的药,每次都由孙嬷嬷亲手端来,碗底总沉淀着这种带着朱砂味的黑渣。
远处传来青铜鼎落地的闷响。嬷嬷的耳朵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手中帕子却稳稳擦过我下巴。"明日寅时,老奴来给殿下梳通天冠。"她后退着往门外走,牛皮宫鞋碾过地砖缝隙时,有什么东西从她袖袋滑进了炭。
炭灰里亮起转瞬即逝的火星,隐约照出半片正在卷曲焦化的桑皮纸。我数着她离开的脚步声,直到确认牛皮底碾过九重门槛的声响。舌尖顶出的血书残片上,"宸"字最后一笔正缓缓渗出新血,在月光下映出妖异的金红色。
铜镜突然映出窗外景象:八个黑袍术士抬着青铜鼎穿过中庭,鼎身缠绕的锁链上挂满铃铛,却诡异地没发出半点声响。鼎腹映着月光的位置,有道新鲜刮痕组成了熟悉的狼烟图腾——和血书残片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未完待续\]我盯着铜镜里无声移动的青铜鼎,喉间的灼痛突然变成尖锐刺痛——那些黑袍术士腰间挂着的玉牌,分明是母妃生前最厌恶的"阴阳鱼"纹样。指尖无意识抠进掌心,血珠渗进袖袋里的桑皮纸,纸面"宸"字突然浮凸如浮雕。
窗外传来瓦片轻响,小满的暗号比约定提前了半刻钟。孙嬷嬷刚走远的身影突然折返,牛皮鞋底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急刹声。"殿下寝衣沾了香灰。"她枯瘦的手指径直探向我领口,琉璃护甲刮过喉结时带起一串鸡皮疙瘩。
我猛然后仰撞上妆台,铜镜里映出自己骤然放大的瞳孔。嬷嬷袖中滑出的素帕擦过下巴,帕角绣着的朱砂符咒在月光下泛着诡异光泽。"老奴给殿下擦擦。"她声音像浸了油的丝绸,手指却精准按向我的颈动脉。
"砰!"
突如其来的爆裂声从香炉传来,炉盖弹开的瞬间,青紫色火舌舔上了孙嬷嬷的袖口。她尖叫着拍打火焰时,我趁机滚到案几下方,舌尖顶着的血书残片突然剧烈震颤。铜镜映出匪夷所思的画面——那些黑袍术士齐刷刷转向寝殿方向,青铜鼎上的锁链无风自动。
嬷嬷的琉璃护甲"咔"地折断在炭盆边缘。她突然停止扑火,褶皱里的眼睛眯成两道缝:"三殿下可知,先陈美人是怎么疯的?"染着蔻丹的指甲掀开香炉底座,露出暗格里正在融化的青铜小人——那五官轮廓与我竟有七分相似。
小满的竹哨声在屋脊上急促响起。我佯装咳嗽捂住嘴,将血书残片塞进后槽牙的蛀洞。嬷嬷拾起半截烧焦的护甲,突然咧嘴露出牙龈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子时三刻快到了,殿下。"
铜镜突然蒙上血雾,镜中黑袍人们齐刷刷摘下面具——每张脸都是孙嬷嬷!我踉跄后退撞翻烛台,火苗窜上纱帐的刹那,窗外飞来一支羽箭精准射灭火焰。箭尾缠着的布条上,用血画着与香炉铭文如出一辙的狼烟图腾。
嬷嬷的牛皮鞋碾过箭杆,鞋底沾着的香灰在地上拖出蜿蜒痕迹。那痕迹竟自动组成"冬至"二字时,她袖中突然抖出十二条朱砂绳:"陛下说,三殿下最像孝文皇后。"绳结在空气中诡异地扭动着,像一群嗅到血腥的赤蛇。
我摸到案几暗格里的金错刀,刀柄上母妃刻的凤纹正发烫。嬷嬷的朱砂绳突然绷直如琴弦,割裂了飘落的纱帐碎片。在那些纷扬的纱絮间,我清晰看见她后颈皮肤下,有东西在沿着脊椎蠕动。
"咔嗒——"
更漏跳到子时三刻的瞬间,香炉内壁所有刻痕同时渗出金液。那些液体在空中凝成"以宸血承天"五个大字时,嬷嬷的朱砂绳突然暴长三尺。第一根绳索缠上脚踝的刹那,我挥刀斩向铜镜——镜面碎裂的响声中,黑袍人们齐声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