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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柜灵

器材室的门锁在转动时发出锈涩的吱呀声,像老人的咳嗽。江厌离把沈无烬拖进去,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沈无烬闷哼一声,额角磕在墙角,渗出细小的血珠,他却像是毫无知觉,只是费力地抬起头,看向这个逼仄而昏暗的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角落里堆着废弃的篮球架和断腿的课桌,蛛网在房梁上结得又厚又密。月光从唯一的气窗透进来,在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照亮了悬浮的尘埃——和记忆里,某个同样窒息的午后重叠在一起。

江厌离背靠着门板滑坐下来,雨衣敞开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校服。他没有去看沈无烬,只是望着气窗透进来的那片月光,眼神空茫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美工刀被他扔在脚边,刀片上的血渍已经发黑,和地上的污渍融为一体。

沈无烬的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沉浮。腹部的伤口还在流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但他更在意的是江厌离此刻的神情。那个刚刚还满眼疯狂与恨意的少年,此刻安静得像一尊易碎的瓷像,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你……”沈无烬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干得发疼,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江厌离像是没听见,依旧望着那片月光。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袖口,那里有一块洗不掉的印记,是很久以前被人泼了垃圾桶里脏水留下的污渍。

那是高一下学期的一个周五。

秋老虎肆虐,空气燥热得像要烧起来。江厌离被几个高二的男生堵在教学楼后的小巷里,他们刚打完球,浑身是汗,把输球的火气全撒在了他身上。拳头和脚落在背上、腰上,钝重的疼痛像潮水般涌来,他蜷缩在地上,抱着头,听着他们污言秽语的咒骂。

“娘娘腔,看你那怂样!”

“跟你那个天天死人样的姐一样,都是废物!”

“听说你姐又跟人打架了?果然是一家子的垃圾!”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打累了,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拽起来,往他头上扣了个装满脏水和废纸的垃圾桶。桶沿磕在他的额角,疼得他眼前发黑,脏水顺着头发流进衣领,黏腻而恶臭。

“废物就该待在垃圾桶里。”领头的男生踹了他一脚,啐了口唾沫,带着其他人扬长而去。

巷子里只剩下江厌离一个人。垃圾桶扣在头上,黑暗而窒息,脏水和垃圾的臭味钻进鼻腔,刺激得他想呕吐。背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额角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沾满污秽的校服上。

他就那样站着,一动不动。

一开始是愤怒,像被点燃的野草,在胸腔里疯狂燃烧。接着是委屈,滚烫的眼泪想涌出来,却被他死死憋住——他早就学会了不在别人面前哭。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静。

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想起父亲出车祸时盖在身上的白布,想起母亲拖着行李箱离开时决绝的背影,想起江琐离挥过来的巴掌和骂声。活着就是不断被欺负、被抛弃、被厌恶,像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光。

不如死了算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甚至开始想象死亡的样子,是不是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再也不会有疼痛,再也不会有那些刻薄的眼神和肮脏的咒骂?

他揉了揉膝盖,想要起身,然后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结束这一切。

就在这时,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在巷口响起,像羽毛落在心尖上:“那个......你还好吗?”

江厌离的动作顿住了。

那声音带着点犹豫,还有点怯生生的,像怕惊扰了什么:“这个.....桶....需要帮忙吗?”

他没有回应。巷子里很静,能听到对方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接着,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垃圾桶上。

“我帮你拿下来,好吗?”

垃圾桶被轻轻掀开,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适应了几秒后,他看到了站在面前的女孩。

齐耳的短发,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银色的圆框眼镜后面,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带着担忧和一点点无措。她穿着和他一样的蓝白校服,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是苏鸢辞。

江厌离认得她。B班的那个女生,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说话声音很轻,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他在走廊里见过她几次,每次都想躲开,却又忍不住偷偷看她——她身上有种很干净很温暖的气质,是他从未接触过的。

此刻,她正皱着眉看着他,眼神里的担忧不是装出来的。“你流了好多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把手缩了回去,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药瓶一起攥在手里。

“这个给你。”

那是一瓶碘伏消毒棉片,包装上印着可爱的小熊图案。

“我……我有点怕疼,所以总是备着这个。”苏鸢辞把药瓶往他面前递了递,声音更轻了,“你先擦擦伤口吧,不然会发炎的。”

江厌离看着那瓶药,又看着她。阳光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她的眼镜片反射着光,让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善意,像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刺破了他心里那片浓重的黑暗。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了。没有人问他疼不疼,没有人在意他流没流血,所有人都只会嘲笑他、欺负他,把他当成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

可眼前这个女孩,她不怕他身上的臭味和污秽,不怕他狼狈的样子,她只是递给他一瓶药,问他“你还好吗”。

混沌的大脑里像是被注入了一丝清明,那股想要自我毁灭的冲动突然消失了。他看着苏鸢辞,喉咙发紧,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是什么?天使吗?还是我已经死了?我有这么喜欢她吗?不然怎么会连天使都是她的模样.....

“那个……”苏鸢辞见他不说话,有点局促地往后退了半步,“我还有事,先……先走了。药你拿着,记得用。”

她把药瓶放在他脚边的地上,转身想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扯起嘴角对他笑了一下。那笑容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她说:

“都会好起来的。”

说完,她就小跑着离开了,齐耳的短发在身后轻轻晃动,很快消失在巷子口。

江厌离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的药瓶,又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都没有动。额角的血还在流,背上的伤口还在疼,身上的馊臭味依旧浓烈,但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弯腰捡起那瓶药,塑料瓶被他攥得很紧,边缘硌得手心发疼。他看着包装上的小熊图案,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

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对他说“别难过”。

从那天起,江厌离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苏鸢辞。他会在课间操时,偷偷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看她跟着音乐的节奏笨拙地挥手;会在食堂打饭时,故意排在她后面很远的地方,看她把不爱吃的青椒挑出来,放在餐盘的一角;会在放学路上,隔着一条街的距离,看她和孟晚绨走在一起,听她偶尔发出的轻笑。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他像阴沟里的苔藓,而她是阳光下的向日葵。他只能远远地看着,把这份小心翼翼的喜欢藏在心底,当成支撑自己熬过那些黑暗日子的唯一光亮。

他甚至想过,等高中毕业,等他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定要告诉她,有那么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下午,是她递过来的那瓶药,和那句“别难过”,让他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可他没等到那一天。

器材室里的寂静被沈无烬的咳嗽声打破。沈无烬咳得很厉害,腹部的伤口让他疼得蜷缩起来,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看着江厌离,终于明白这个少年眼里的疯狂从何而来——那不是单纯的仇恨,而是失去了所有后,彻底陷入黑暗的绝望。

“她……确实是个很好的人。”沈无烬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方灵汐跟我说过,苏鸢辞总是偷偷给班级里家境不好的同学带零食,会帮偷懒被老师抓包的同学找借口,会……会把自己的创可贴分给受伤的同学。”

江厌离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她不该死的。”沈无烬看着地上的血迹,声音低沉,“那天如果我能早点发现不对劲,如果方灵汐能再坚持一下,如果……”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所有的“如果”都没有意义了。

她已经死了。

江厌离抬起头,目光落在沈无烬身上。那双总是藏着阴影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恨意,只剩下一片荒芜的悲凉。

“你知道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叹息。

“我把她那天递过来的药瓶留着,放在床头。每天晚上睡觉前摸一摸,就觉得第二天能熬过去。”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可现在,她的药,没能救得了她自己。”

沈无烬沉默了。他想起苏鸢辞被抬出器材室时,脸色苍白得像纸,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空了的药瓶。校医说,那是治疗急性心肌炎的急救药,如果能早点发现,或许还有救,可惜她为了求救把所有力气耗尽了。

“所以你就觉得,所有人都该死?”沈无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包括我,包括方灵汐,包括那些只是冷眼旁观的人?”

“你们都欠她的。”江厌离的声音陡然变冷,像淬了冰,“你看到霸凌却视而不见,方灵汐明明可以呼救却选择沉默,聂枯月为了自保把责任推给别人,孟晚绨和江琐离是直接害死她的凶手……你们每个人,手上都沾着她的血。”

他捡起脚边的美工刀,慢慢站起来。刀锋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映出他眼底翻涌的疯狂。

“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为她陪葬。”

沈无烬的心一沉,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这个人已经彻底被仇恨吞噬,任何道理都无法拉他回头。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失血过多而眼前发黑,刚撑起身子就又重重倒了下去。

“别挣扎了。”江厌离一步步走近,美工刀对准了他的胸口,“很快就结束了。等你死了,我会去找方灵汐。等所有人都死了,这里就只剩下我和她了。”

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期待,仿佛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去往某个只有他和苏鸢辞的世界的入口。

“我不会走的...这场陪葬当然包括我自己....就算她不恨我....”

沈无烬看着那把越来越近的美工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伤害灵汐。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起腿,踹向江厌离的膝盖。江厌离没站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美工刀也脱手掉在了地上。

“你找死!”江厌离怒吼一声,扑上来按住沈无烬,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沈无烬没有反抗,只是死死盯着江厌离的眼睛,用尽全力说:“灵汐是无辜的……她那天想救苏鸢辞的……求你……放过她……”

江厌离的拳头停在了半空。

他看着沈无烬脸上的血污,看着他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看着他眼神里那份毫不掩饰的、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坚定——像极了那个在巷子里,对他说“别难过”的女孩。

那一刻,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嫉妒。

为什么苏鸢辞救的是他这样的废物?为什么沈无烬可以拥有想要保护的人,还能为对方付出一切?为什么他拼尽全力想要抓住的那束光,最终却熄灭在了别人的恶作剧里?

为什么我没能早点发现?如果早点发现她是不是不会死?

恨意和痛苦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扬起拳头,朝着沈无烬的脸砸了下去。

就在这时,器材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方灵汐站在门口,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颤抖着,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她看到了地上的血迹,看到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看到了江厌离眼里的疯狂,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住手!”她尖叫出声,声音因为恐惧而变调。

江厌离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看向门口的方灵汐,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疯狂取代。

沈无烬趁着这个机会,猛地推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灵汐!快跑!”

方灵汐没有跑。她看着沈无烬身上的血迹,看着他苍白的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不跑。”她摇着头,声音哽咽,“我是来道歉的!”

江厌离笑了,笑声在昏暗的器材室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谁也走不了。”他捡起地上的美工刀,一步步走向方灵汐,“苏鸢辞一个人太孤单了,我送你们去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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