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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发生在阳光下的、无意中偷听到的对话,像一场无声的核爆,在姜予柠的世界里留下了巨大的、辐射性的创伤。
外表看似完整,内里却早已寸草不生,满目疮痍。
左航“不认识。”
左航“无聊的事。”
左航“扔了。”
左航那漫不经心的、带着轻微厌烦的语气,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日夜循环播放。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
而比这更让她痛彻心扉的,是那个悬而未决、却又指向明确的疑问——
他并没有看那封信,那他是怎么知道那封信出自“姜予柠”之手?
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像黑暗中窥伺的怪兽,露出狰狞的獠牙。
她只告诉过安拾忆一个人,只在她面前,流露出对“写信”这种方式小心翼翼的试探。
而安拾忆,恰好拥有那个所谓的“内部渠道”。
信任,那堵她耗费了巨大勇气才允许对方靠近的墙,在瞬间布满了裂痕,摇摇欲坠。
回到教室时,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安拾忆“柠柠,你怎么了?”
安拾忆“是不是肚子还疼?”
安拾忆“脸色这么差?”
安拾忆凑过来,脸上是毫不作伪的关切,伸手想要探她的额头。
就在那只温暖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姜予柠几乎是本能地、微不可察地偏了一下头,避开了。
安拾忆的手僵在半空,愣了一下。
姜予柠“我没事。”
姜予柠垂下眼睫,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弱。
姜予柠“就是有点累,趴一会儿就好。”
她无法面对这双清澈的、充满担忧的眼睛。
她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质问,就会将那层勉强维持的和平假象彻底撕碎。
质问之后呢?
如果拾忆承认了,或者找借口否认,她们之间又该如何相处?
她只有这一个朋友了。
失去左航的暗恋,像是失去了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而如果失去安拾忆,就像是失去了现实中唯一可以依偎的浮木。
她懦弱了。
她选择了沉默。
将所有的怀疑、委屈、愤怒和背叛感,统统咽回肚子里,任由它们在五脏六腑里发酵、灼烧。
安拾忆“哦……那好吧,你好好休息,我不吵你了。”
安拾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但也只当她是身体不适,悻悻地收回手,小声嘀咕了一句。
安拾忆“要不要我去给你接点热水?”
姜予柠“不用了,谢谢。”
姜予柠将脸埋进臂弯,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从那天起,一些微妙的变化,在两人之间悄然发生。
姜予柠还是和安拾忆一起吃饭,一起放学,听她兴致勃勃地讲述关于左航的最新消息。
比如她表哥又提供了什么“内部情报”。
比如她计划中的“偶遇”进展到了哪一步。
但姜予柠不再像以前那样,虽然沉默却认真倾听,偶尔还会回应一两个单音节的字。
她变得更加沉默。
很多时候,她只是低着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餐盘里的食物,或者盯着课本的某一页,久久不曾翻动。
安拾忆说的话,像隔着厚厚的玻璃传入她耳中,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开始下意识地回避与安拾忆的身体接触,不再让她挽着自己的胳膊,在她靠得太近时,会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她也不再对安拾忆分享任何关于自己的事情,无论是家里那片无法言说的泥泞,还是内心那些细碎的情绪。
那道曾经被撬开的缝隙,被她用更坚固的材料,从内部重新封死。
安拾忆“柠柠,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终于,连神经大条的安拾忆也感觉到了这种隔阂。
在一次放学路上,她忍不住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姜予柠。
安拾忆“我感觉你最近……好像离我很远。”
姜予柠的心猛地一缩。
她看着安拾忆那双带着困惑和一丝委屈的眼睛,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你呢?你有没有把我的心事,当做趣事讲给别人听?
但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避开了安拾忆的视线。
姜予柠“没有,只是快期末考试了,压力有点大。”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对于他们这些高三生来说,任何异常都可以用“压力大”来解释。
安拾忆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松了口气,重新挽上她的胳膊。
这次,姜予柠身体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再躲开。
安拾忆“哎呀,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嘛!”
安拾忆“我们柠柠成绩这么好,肯定没问题的!”
安拾忆又恢复了活力,晃着她的胳膊。
安拾忆“等考完试,我们一起去旅行好不好?就我们两个!”
姜予柠没有回答,只是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属于安拾忆的体温和力量。
这份温暖曾经是她唯一的慰藉,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痛和矛盾。
她贪恋这份温暖,却又无法再毫无保留地信任它。
她们依旧是最好的朋友,至少在安拾忆看来是如此。
她们一起出现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形影不离。
但在姜予柠的心里,一场无声的决裂早已完成。
她戴上了一张名为“友谊”的假面,配合着安拾忆,上演着一场看似亲密无间的双人舞。
而舞台的背景,是日渐紧迫的高考倒计时,和家里越来越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父亲姜建国因为厂里效益不好,最近酗酒更加频繁,家里的打骂声几乎夜夜不休。
母亲李秀华眼里的光,也一天比一天黯淡。
内忧外患,将她紧紧包裹。
她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随时都可能崩断。
只有在深夜,她才会卸下所有伪装,在日记本上写下那些无处宣泄的痛苦:
十一月三日,阴冷。
他知道了,他说‘不认识’,说‘无聊’,说‘扔了’。
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得我体无完肤。
而告诉他们这个秘密的人,或许,正是我唯一分享过秘密的人。
拾忆,我还能相信你吗?
我看着你依旧明媚的笑容,听着你规划着我们‘两个人’的未来,却只觉得寒冷。
这场友谊,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梦?
我好像,快要撑不下去了。
高考,快一点,再快一点吧。带我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切。”
笔尖划破纸张,带着一种绝望的力度。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凑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