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裴府的那一刻,苏嘤便察觉到与永定侯府截然不同的气息。
侯府是精致繁复的压抑,而裴府,则是看似疏朗开阔下的无声森严。
引路的仆妇步履轻稳,目不斜视,连呼吸都控制得恰到好处,整座府邸静得像一口深井。
她已不再是苗疆深山部族里的少女。苏嘤,是离开故土前,阿嬷亲手为她刻上新身份木牌时取的名字。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阿嬷苍老的手指抚过木牌,眼神却穿透她,望向未知的中原,“中原人信这个。但阿嘤,你记住,你不是去求友声的。你是去听……那些他们藏在喉咙里、烂在肚子里的话。”
苗疆十八峒,她出身的那一支以草木虫豸之术闻名,也因这份独特,成了某些中原权贵眼中“奇货可居”的筹码。
永定侯府急需一笔隐秘而强大的助力来稳固摇摇欲坠的圣眷,而她的族中,亦需要中原高门的庇护来抵御其他峒寨的觊觎和愈发稀薄的生存资源。
一场交易,她便是那枚被裹上嫁衣、送往京城的“货物”。
世子?她甚至记不清那位名义上夫君的脸。
嫁过来那夜,他身上的药味和心底那片空茫的疲惫,比她手腕上的蛊痕更让她印象深刻。
这桩婚姻,无关风月,只有利益与枷锁。
而裴瑾之,是这枷锁之外,第一个让她感到“有趣”,且可能带来“变数”的人。
她被引至一处清雅敞亮的花厅,裴老夫人并未躺在内室,而是斜倚在临窗的暖榻上。
身上盖着薄毯,面容确有憔悴,但眼神并非浑浊,反而带着一种过于清醒的锐利审视,落在苏嘤身上,细细刮过。
“永定侯府的世子妃?倒真是年轻。”裴老夫人的声音有些干哑,却无半分虚弱,“抬起头来。”
苏嘤依言抬头,目光恭顺,并不躲闪。同时,老夫人心中的声音也清晰传来:「苗疆来的?瑾之为何特意让她来?这丫头眼神太静,不像个天真新妇……侯府那边,又想打什么主意?」
“老夫人万福。”苏嘤行礼,声音清润,“侯爷与夫人听闻老夫人身体违和,心中挂念。妾身初来京城,无甚见识,唯故土风物略有耳闻,夫人特命妾身前来,若能有只言片语为老夫人解颐,便是妾身的福分了。”
场面话滴水不漏。
裴老夫人“嗯”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绣墩:“坐吧。都说苗疆山水奇异,风俗迥异,你便说说,与我听听。”
苏嘤谢坐,并未急于讲述光怪陆离的传说,而是从苗疆四季不同的山色,晨间弥漫的雾气,雨后泥土的芬芳说起,声音平缓,描绘细致。
偶尔提及某味常见的草药在何时采摘,如何处理,可以安神或驱寒。
她刻意避开了任何可能涉及“蛊”、“巫”的敏感字眼,只谈风物与寻常药理,像一个真正离乡思归、略带拘谨的年轻妇人。
裴老夫人起初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眼神里的审视渐淡,渐渐被一种遥远的追忆和疲惫取代。
苏嘤“听”到她心底的声音变得断续:「……山雾……许久未见了……年轻时随老爷外放,似也见过这般雾……那时……」
老人的思绪飘远了,紧绷的肩颈微微松弛下来。
苏嘤的话音也适时放得更轻缓,如同耳语。
她注意到老夫人榻边小几上放着一只空药碗,残留的药气被她敏锐地捕捉到几味熟悉的药材,确是宁心安神的方子。
但其中有两味药性偏燥,与老夫人此刻似有虚火内扰、惊悸不安的症候并不完全契合,久服恐生弊端。
她并未点破。
时机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