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裴老夫人面上露出了明显的倦色。
苏嘤适时停住话头,起身告退:“妾身叨扰多时,老夫人该歇息了。”
裴老夫人这次看向她的目光,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些温和:“是个懂事的孩子。难为你讲得细致,听着倒觉松快些。日后得了空,可常来说说话。”
“是,若老夫人不嫌妾身笨嘴拙舌,妾身随时候召。”苏嘤恭谨应下。
退出花厅,由仆妇引着往外走。
刚穿过一道垂花门,步入连接前院与后宅的游廊,便见一人负手立在廊下,似在观赏庭中一株姿态奇崛的老松。
月白云纹锦袍,清俊侧影,正是裴瑾之。
他似乎刚下朝归来,官帽已除,玉冠束发,比之上次竹径偶遇,更添几分居家的随意,但那周身无形的疏离与威仪,却丝毫未减。
仆妇无声退至一旁。
苏嘤上前见礼:“裴大人。”
裴瑾之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依旧是那副温润谦和的模样:“夫人有劳了。家母可还安好?”
“老夫人精神尚可,与妾身说了会儿话,方才歇下。”苏嘤答得谨慎。
裴瑾之点了点头,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她的手腕,那里衣袖覆盖,什么也看不见。“听闻夫人颇通草木之理,方才所言风物,连药性都知晓一二,可是家学渊源?”
来了。
试探升级了。
苏嘤心中了然,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赧然与怀念:“大人过誉。妾身族中所居之地,山深林密,与虫蛇草木为邻久矣,长辈们只是口耳相传些辨识与粗浅应对之法,算不得通晓。不过是些山野常识,让大人见笑了。”
既回答了问题,又再次划清界限,不露锋芒。
裴瑾之静静看着她,廊下的光影在他眸中明灭。
苏嘤“听”到他心中滑过冷静的评估:「应对得体,不卑不亢。对母亲确有安抚之效……她身上的气息,似乎让母亲院中那几盆总是蔫头耷脑的‘夜阑香’精神了些?巧合么?」
夜阑香?
苏嘤记下这个花名。她进院时确实注意到几盆叶片有些萎靡的植物,气息特别,当时未及细辨。
“山野常识,有时亦是大智慧。”裴瑾之淡淡一笑,不再追问,转而道,“府中花园植有几株南边移来的花木,始终不甚精神,若夫人日后得闲,或可指点一二。”
这不是请求,更像是一个带着距离的邀请,或者说,一个持续的观察窗口。
“妾身才疏学浅,恐难当指点。若大人不弃,妾身愿随管家一同看看,或许能回想起些家乡土法,未必有用,聊尽心意。”苏嘤答得谦逊,却未拒绝。
“如此,便有劳了。”裴瑾之微微颔首,示意仆妇继续引路送客。
走出裴府大门,登上侯府马车,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目光。
苏嘤靠坐在车厢里,缓缓舒了一口气。
裴老夫人并非普通病弱老妇,心思深沉且多疑。
裴瑾之的试探则更加直接且目标明确——他对她可能拥有的、超出常理的能力感兴趣。
而他对母亲病情的关注,似乎也并非全然出于孝心,那冷静评估的背后,或许另有隐情。
至于她自己……苏嘤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在腕间摩挲。
她嫁入侯府,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但棋子,未必不能成为棋手。
裴瑾之的出现,以及他对她能力的“兴趣”,或许是她撬动这既定命运的第一个支点。
马车驶回永定侯府。
刚下马车,便见顾云珠带着丫鬟站在二门内,似乎“巧遇”,脸上挂着甜笑,眼底却尽是讥诮与不甘。
“嫂嫂回来了?裴首辅府上如何?没给咱们侯府丢人吧?”顾云珠上前,语气亲热,话却刺人。
苏嘤微微一笑,如同未曾听出她话中带刺:“妹妹挂心了。裴老夫人和蔼,裴大人客气,不过是陪着说了会儿家常罢了。”
顾云珠碰了个软钉子,哼了一声,还想说什么,苏嘤却已柔声道:“妹妹若无事,我先回房了,母亲吩咐的经卷还未抄完。” 说罢,不再看她,径直带着阿箬离去。
苏嘤心中想的,已是裴瑾之口中的“夜阑香”,那几盆萎靡的花,裴老夫人不对症的药方,以及下次去裴府,她该如何“不经意”地展现一点真正的“山野智慧”,却又不会引火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