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转瞬即逝,骊山距离京城不算远,却也要半日的功夫,待到一行人在行宫安置好,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冬日的斜阳还未曾将最美的姿态呈现在天际,就被浓夜裹挟着褪去。尚有一丝微光滞留在天穹之上,云雾缭绕,下了一场夜雪。
璇玑服侍刘婵玥沐浴更衣,一天舟车劳顿的疲惫便在温热的汤池中卸下,璇玑轻缓地按摩着刘婵玥的太阳穴,眼周,沐浴下来,倒是有了些精神。“去瞧瞧,摘星殿可还掌灯。”
“方才去看过了,公子还未歇下,说是尚在书房品书。”
“他一贯如此,睡前总爱温书。君后可歇下了?”
“半炷香前便熄灯了。”
刘婵玥闻声点点头,张开双臂让璇玑将外衫套上,又披了一件狐裘。门刚刚一敞开,便是一阵寒凉的风一股子往领口钻。刘婵玥伸手拢了拢衣领,一圈毛绒领紧紧地贴着她的肌肤,不一会儿便温热了。
璇玑提着一盏灯笼,在刘婵玥斜侧方引着路,飞霜殿和摘星殿相隔不远,三两步的距离,绕过了一片小梅林,便瞧见被梅林掩映着,尚且灯火通明的摘星殿。
堂前静静地立着一人,他似乎是站了有一会儿了,肩头已经落了薄薄一层细雪,他偶尔双手交叠放在唇边,稍稍哈了哈气,便有薄雾袅袅吹出。
阿律远远看见梅林之间一盏亮色,便亮了亮眼眸,又耐心等待片刻,直到人走到跟前,这才笑着行礼,随即便想着先进门通知公子。
刘婵玥说道:“不必去,你家公子尚在书房?”
“现下应该是在房中小榻温书,这几日梅花甚是艳丽,公子独爱那窗前。”
刘婵玥想起方才经过的那一片梅林,记忆被推回了许多年前的冬日。
冬日里,屋檐上覆了白,地面上铺了白,青砖红瓦都是雪色。而这一片皑皑白雪中,只有那点鲜红的颜色,坚韧地怒放着,无惧风雪。
隔着一段步程望向那亮着灯的室内,心中的思念忽然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刘婵玥简短地嘱咐了一句,就迈着步子匆匆而去。
刘婵玥推开门走过屏风掀起了珠帘,隔着朦胧的灯火终于望见了那坐在窗前温书的身影。
窗边偶有寒风入室穿堂,荣恒穿的却格外单薄,三千墨发松松散散地披在肩头,塌边一盏油灯明亮,刘婵玥瞧见他被光亮晕染得金黄而清透的眼睫。
珠帘摇动,珠玉相击有清脆的轻鸣声。荣恒闻声回头,眉眼被暖黄的光氤氲得显得温润,淡粉的唇蓦然弯起了浅淡的弧度,入目是冰雪消融。
荣恒还是刘婵玥心心念念的模样。一如从前。
可是刘婵玥怎么看都觉得这厮又清减了些。“可是此处的膳食不合胃口?你怎么又清瘦了些?”刘婵玥蓦然拧了眉头,走过去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掌心之下是温凉的肌肤,触感却少了些肉感。
“不曾不合胃口,也许是不太走动,所以饭量清减了些。”
刘婵玥闻之一顿,心中传来密密麻麻的针刺感。他自从出生以来就是最最清贵的世家子弟,长成之后更是凤栖文士之首。他理应是这世间独一份的如琢如磨。
可是造化终究弄人,曾几何时,刘婵玥也会想,她和他之间究竟是劫还是缘。但无论是劫还是缘,都是命数。“山村野鹤,朝中沉浮,你如何选?”
“山村太远,朝中太近,我不想选。”
刘婵玥看着他剔透的眼眸中全然倒映着一个她,纯粹的毫无烟火色,“你总是给我出难题。”她忽然有一分戏谑的兴味,便假装一本正经地问他:“不若太傅重操旧业,做皇嗣的太傅,如何?”
荣恒抓住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兴味,忽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身,将她带入怀中。他嗓音清哑如同呢喃,温热的吐息在刘婵玥的耳边,便让她觉得整张面皮都烫了起来。“我毕生所学,已经传给一人,便不想再做谁的夫子。”他一向善查人心,连刘婵玥一句玩笑话,都要避开那有玩弄权势野心的嫌疑。
可刘婵玥如今不想和他隔着肚皮交心,只想要听到他的真话,也不想见他这一副冷冷清清无欲无求的模样,只想破了他的冷清。“那若是当我们孩子的夫子呢?”她看见他瞳孔微缩,唇也不自觉地抿紧了,便恶趣味地乘胜追击。“这天下如你一般人左右不过尔尔,你放心别人为他们兄弟两个启蒙?”
荣恒沉默了许久,目不转睛地看向刘婵玥的眼底,然是能灼烧人的温度。“玥玥所要,我自当尽全力。”
他的话隐晦得有些烫人的暧昧意味,而下一刻,他便握紧了她的腰身,微凉的唇映上的是灼热的吻。
刘婵玥心下轻叹,如玉公子也会沉溺于情爱变得孟浪,却又为此心下烫热觉得熨帖。说起来,她曾经最讨厌的就是他那般克己复礼,周身都是风清气正的君子之气。她当时最难以言说的心思,便是想要将天上的神邸拉入泥潭,看着他堕落却甘之如饴。
他满盘皆输一目了然,而她却也并非全然是胜利者。千帆过尽,人尽有所贪,刘婵玥也不割舍。
红浪翻涌,灯火已经燃到了尽头。
在室内黯淡的前一刻,刘婵玥看到了小案上那一束开的正好的梅花。原来那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并不只是窗外那一片怒放的梅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