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欲衍是在一片死寂的餍足与深不见底的空虚交织中醒来的。晨光（或许只是这片囚笼内模拟的光线）透过窗棂，在凌乱的床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侧过头，黎灰依旧沉睡着，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墨色的长发铺散在枕上，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脆弱，眼下的阴影和红肿的唇瓣无声诉说着昨夜的疯狂。睡梦中，他的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连梦境都不得安宁。

栖欲衍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黎灰的脸颊，却在最后一刻猛地停住。

他看着自己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昨日那失控的暴戾，以及黎灰在他身下那破碎隐忍的模样。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自我厌恶，如同毒刺，狠狠扎入他的心脏。

他不想这样。

他从未想过，要将自己最珍视（尽管是以一种扭曲的方式）的人，伤害到如此地步。

那蚀骨的占有欲与不安，如同跗骨之蛆，驱使他做出一次又一次伤害对方的行为。他无法控制，仿佛只要黎灰有一丝一毫的“不完美顺从”，那欲望的毒藤就会勒紧他的理智，迫使他用更极端的方式来确认掌控。

继续这样下去……他会彻底毁了他。

这个认知，让栖欲衍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寒。他缓缓起身，动作轻得没有惊动沉睡的黎灰。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痴迷地凝视着黎灰的睡颜，或者再次确认他的存在，而是几乎是有些仓皇地，转身离开了寝殿。

他甚至忘记了关闭暗宇城那扇厚重的大门。那扇曾经象征着绝对掌控与隔绝的门，此刻就那样敞开着，仿佛在无言地诉说着主人内心的混乱与动摇。

栖欲衍的身影出现在栖珩与澜庭暂时落脚的山谷中时，身上还带着未散的阴郁气息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痛苦。

栖珩正与澜庭对弈，看到弟弟失魂落魄地出现，心中了然。他放下棋子，示意澜庭稍等，起身迎了上去。

栖珩小衍？

栖珩看着弟弟那苍白而挣扎的脸色，语气温和，带着担忧。

栖欲衍抬起头，对上兄长那双沉稳包容的眼眸，一直强撑着的冰冷外壳终于出现裂痕。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与祈求

栖欲衍长兄……你能帮帮我吗？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将那句话说出来

栖欲衍你能帮我把这股强烈的欲望消除吗？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与迷茫

栖欲衍我不想……再伤害他了。我不想……

栖欲衍每次看到他受伤，看到他难过……我这里……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有烈火在焚烧，又有寒冰在冻结

栖欲衍……就像要裂开一样。可我控制不住……那些欲望，那些不安……它们推着我，逼着我做出更过分的事情……

栖欲衍我害怕……长兄，我害怕终有一天，我会彻底失控，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

栖欲衍我不想那样……我不想失去他……可我更不想……以这种方式‘拥有’他

栖珩静静地听着，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深知弟弟如今的状况，是涅槃神格与百年创伤共同作用下的恶果，那欲望已与他的本源力量纠缠不清，绝非外力可轻易拔除。

他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沉重

栖珩小衍，这股欲望源于你的神格与心魔，与你自身已经密不可分。这种根治性的力量，是无法单纯靠外力消除的

栖欲衍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

但栖珩紧接着的话，又让他猛地抬起了头

栖珩除非……

栖欲衍除非什么？！

栖欲衍急切地追问，仿佛抓住了最后一丝希望。

栖珩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栖珩沉睡

栖珩进入最深层次的沉眠，让你的神格与意识暂时彻底沉寂。在漫长的沉睡中，由时间来慢慢抚平创伤，让失控的欲望逐渐平息、融入你的本源，不再具有如此强烈的侵蚀性。待你的欲望消除，或者说，能被你重新掌控之时，你便会自然苏醒

他顿了顿，看着弟弟骤然亮起又充满挣扎的眼神，补充道

栖珩当然，这个过程可能极其漫长，数百年，上千年，甚至更久……而且沉睡期间，你将毫无自保之力，若遇变故……风险极大

栖珩你若是不愿，也可以……

栖欲衍我愿意！

栖欲衍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兄长的话！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清明与决绝，仿佛瞬间挣脱了所有欲望的泥沼

栖欲衍只要不伤害他……我什么都可以！

栖欲衍沉睡也好，千年万年也罢！只要醒来时，我不再是那个会伤害他的疯子……只要我能以正常的方式……守护他……

他的声音再次哽咽，但其中的决心却坚如磐石。

栖欲衍长兄，帮我

栖珩看着弟弟眼中那为了所爱之人，甘愿承受漫长孤寂与未知风险的决绝，心中百感交集。他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栖珩好

栖珩沉声道

栖珩我会为你布置最稳妥的沉眠之地，并与澜庭、时希他们一同为你护法。在你沉睡期间，我们会照看好……黎灰

听到黎灰的名字，栖欲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回头，望向暗宇城的方向，眼中是化不开的眷恋与痛苦。

最终，他转回头，对着栖珩，重重地跪了下去。

栖欲衍长兄……拜托了

栖欲衍最终沉睡的地方，并非什么华美宫殿或险峻秘境，而是一处由栖珩、澜庭联手开辟的、位于仙境本源深处的绝对静谧之境。这里流淌着最温和的天地初生之力，能最大程度地安抚躁动的神格，隔绝外界一切干扰。

冰棺并非凡物，是由万年玄冰之心雕琢，辅以栖珩的守护符文和澜庭的净心咒印，通体剔透，散发着柔和而恒定的寒意。它静静地悬浮在静谧之境中央，如同冰封了一段时光。

栖欲衍站在冰棺前，已换上了一身素净的白衣，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褪去了玄衣的凛冽与黑暗，显得清减而萧索。他最后回头，深深地望了一眼暗宇城的方向，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那个人的身影早已刻入灵魂。

栖欲衍长兄

他转向栖珩，声音平静，却带着千斤重量

栖欲衍保重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将那最深的牵挂托付出来

栖欲衍……还有，照顾好他

栖珩看着弟弟那双终于恢复了些许清明、却盛满了不舍与决绝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承诺道

栖欲衍放心

栖欲衍不再犹豫，转身，踏入了那敞开的冰棺之中。他躺下，双手交叠置于胸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栖珩与澜庭对视一眼，同时出手。繁复古老的符文自他们掌心飞出，如同星辰般烙印在冰棺表面，一层柔和的光晕笼罩而上。冰棺的盖子缓缓合拢，发出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最后一丝缝隙弥合。

栖欲衍的气息，连同那折磨他许久的狂暴欲望，一起被彻底封存于这永恒的玄冰之中，归于最深沉的寂静。

静谧之境内，只余冰棺散发着幽幽冷光，以及那漫长等待的开始。

……

暗宇城。

黎灰在傍晚时分准时醒来。身体的酸痛与不适提醒着他昨夜的疯狂，但寝殿内却空无一人。

这很反常。

以往这个时候，栖欲衍要么已经守在他床边，用那种令人窒息的目光凝视着他，要么正在准备那些“精心”的照料。从未有过如此……安静。

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预料到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

他支撑着坐起身，环顾四周。寝殿内一切如常，奢华依旧，禁锢依旧。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属于栖欲衍的压迫性气息，似乎……淡了些许？

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朝那扇永远紧闭的大门走去。

手放在门扉上，预想中的阻力与反弹并未出现。

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外面，是暗宇城空旷冷寂的回廊，夕阳的余晖透过高高的窗棂，洒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柱，与他记忆中那永恒昏暗的景象截然不同。

禁制……消失了？

黎灰愣住了，站在门口，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自由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诡异。

他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再一步。没有任何阻碍，没有任何警告。他真的……走出了那座囚笼。

站在暗宇城空旷的前庭，夕阳的暖意落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只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和心底愈发扩大的空洞。

就在这时，前方的空间泛起细微的涟漪，时光的气息弥漫开来。时希的身影悄然出现，如同从时间长河中漫步而出，静静地站在他面前。

她的目光落在黎灰身上，清冷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时希他沉睡了

时希开门见山，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黎灰刚刚泛起涟漪的心湖。

黎灰瞳孔骤缩

黎灰……什么？

时希栖欲衍

时希清晰地重复

时希为了不再伤害你，他请求栖珩前辈助他，进入了最深层次的沉眠。以时间为药，试图平息那与他神格纠缠的、失控的欲望

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击着黎灰的认知。

沉睡？不再伤害他？为了他？

那个偏执疯狂、不惜以宇宙为牢也要锁住他的人……竟然主动选择了沉睡？只因为……不想再伤害他？

巨大的荒谬感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刺痛，瞬间席卷了黎灰。他踉跄了一下，扶住旁边冰冷的石柱，才勉强站稳。

黎灰为什么……

他喃喃道，声音干涩

黎灰他……没告诉我……

时希或许，是怕你阻拦

时希淡淡道

时希也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她看着黎灰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剧烈情绪，顿了顿，问道

时希你要去看看他吗？

去看看那个为了不再伤害你，而选择将自己冰封于时光长河之外的……疯子？

黎灰怔怔地站着，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风穿过空旷的庭院，带着自由的气息，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混乱。

去看他？

去看那个囚禁他、伤害他、却又为他做到如此地步的人？

良久，黎灰缓缓抬起头，望向静谧之境的方向，那双总是深邃平静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清晰而剧烈的挣扎。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黎灰带我去

时希没有多言，只是轻轻抬手，时间的光晕包裹住两人。周围的景象如水波般荡漾、褪色，再清晰时，已置身于一片难以言喻的宁静空间。

这里没有天空，没有大地，只有一片柔和如晨曦的微光永恒弥漫。空气清新得不染尘埃，流淌着令人心神安宁的原始气息。而在这片静谧的中心，一具剔透的玄冰棺椁静静悬浮，散发着幽幽寒光与柔和符印，如同冰封着一颗骤然沉寂的星辰。

黎灰的目光，瞬间便被那冰棺锁住了。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脚步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里的安宁，又仿佛怕惊醒了棺中之人。

时希停留在稍远处，将这片空间留给了他。

越靠近，冰棺的寒意便越是清晰，但那寒意并不刺骨，反而带着一种纯净的冷冽。棺椁晶莹，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

栖欲衍静静地躺在其中。

他换下了那身象征欲望与黑暗的玄衣，只着一袭素净白衣，墨发整齐地束在脑后，双手安然交叠于身前。眉宇间那总是萦绕不散的阴郁、暴戾、以及那令人心悸的偏执疯狂，此刻尽数消散，只余下一片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罕见的、属于他本性的清冷俊逸。

他闭着眼，长睫在苍白的面容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安眠，随时都会醒来。

可黎灰知道，这不是普通的睡眠。

这是漫长的、不知归期的沉沦，是为了扼杀那因他而起的、几乎毁掉两人的疯狂欲望，而做出的……自我放逐。

黎灰停在冰棺前，近得能看清栖欲衍脸上最细微的绒毛，能感受到那透过冰层传来的、微弱到几乎不存的生命气息。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千年前信任的眼眸，百年重逢时恨意交织的剑锋，激烈而绝望的亲吻，令人窒息的囚禁，昨夜那带着惩罚意味的粗暴占有……还有最后，栖欲衍眼中那偶尔闪过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挣扎与痛苦

恨吗？

当然是恨的。恨他的霸道，恨他的伤害，恨他将自己拖入这绝望的深渊。

可是……

当看到这个人为了“不再伤害他”，而选择将自己封入这永恒的冰寂时，那股恨意之下，竟翻涌起连他自己都感到恐慌的、尖锐的刺痛与……一种无法言说的空虚。

他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触碰那冰冷的棺盖。寒意瞬间从指尖窜入心脏

黎灰为什么……

他低声问，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在问棺中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黎灰……要用这种方式？

黎灰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

黎灰你以为这样……一切就能回到从前吗？

回答他的，只有冰棺恒久的寂静，以及栖欲衍安详到近乎脆弱的睡颜。

黎灰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猛地收回手，后退了一步，胸口剧烈起伏着。他不想承认，在看到栖欲衍选择沉睡的这一刻，那长久以来支撑着他的、名为“恨意”与“反抗”的壁垒，竟然出现了一丝动摇

他甚至荒谬地觉得，眼前这个沉睡的、无害的栖欲衍，比那个醒着的、疯狂占有他的栖欲衍，更让他感到……不知所措。

黎灰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黎灰对着冰棺，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迷茫与无力。

是恨他入骨，在他醒来后继续那场无休止的追逐与抗争？

还是……原谅这疯狂的偏执背后，那扭曲却真实存在的、以毁灭自身为代价的……“在意”？

他不知道。

时希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希时间会给出答案。或许，这也是他选择沉睡的原因之一——给你，也给他自己，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去沉淀

黎灰没有回头，只是依旧怔怔地望着冰棺。

黎灰他……会睡多久？

他问。

时希或许百年，或许千年，或许更久。直到他的神格平息，欲望可控

时希如实回答

时希无人能预知确切的时间

百年……千年……

黎灰闭了闭眼。对于长生种而言，这或许不算什么。但一想到要面对如此漫长、没有那个偏执身影（无论是恨还是纠缠）的时光，他竟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时希你自由了，黎灰

时希看着他僵直的背影，提醒道

时希暗宇城的禁制已消，仙境无人会再限制你。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自由。

这个词，他曾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

如今，它就这样轻易地摆在面前。

可为何，心中却没有预期的如释重负，反而沉甸甸的，像是被那冰棺的寒意冻住了？

黎灰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棺中沉睡的人，仿佛要将这副模样刻入心底。然后，他猛地转身，没有再看时希，也没有再停留，身影化作一道暗影，如同逃离般，瞬间消失在静谧之境。

他需要离开这里。

需要远离这令人混乱的一切。

需要……时间，去理清这团彻底搅乱他心绪的乱麻。

时希看着黎灰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冰棺中安然沉睡的栖欲衍，轻轻摇了摇头。

情之一字，果然是最难解的时间谜题。

一个选择沉睡来逃避伤害，一个面对自由却茫然若失。

这场由疯狂开始的故事，似乎并未因一方的退场而落幕，反而走向了更加莫测的 future。

而时间，将成为唯一的见证者与……裁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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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33话就能完结的了的了

·͜･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