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

幕天阁那沉重古老的巨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那片混沌与死寂彻底隔绝。门外，是久违的、流转着清新灵气与勃勃生机的广阔天地。阳光洒落，虽不刺眼，却也让在昏暗环境中待久了的三人微微眯起了眼。

栖珩感受着周身力量与外界法则重新建立连接的顺畅感，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眉宇间那沉淀了两千年的郁气似乎都消散了几分。澜庭站在他身侧，唇角带着清浅的笑意，显然也十分享受这真实的阳光与微风。

唯有栖欲衍，站在最前方，玄衣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右耳的墨色耳坠垂落，纹丝不动。他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山河景象，那双重新盛满了千年风霜的眼眸中，情绪复杂难辨。近乡情怯？或许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急于确认什么的焦灼，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类似于“胆怯”的情绪。

直接去找黎灰吗？

见到他，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那个固执又隐忍的家伙，这百年来……

……还好吗？

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让他那刚刚经历完记忆风暴、本就混乱的心绪更加烦躁。

就在这时，他忽然转过头，对着栖珩和澜庭，用一种极其自然却又极其突兀的语气说道

栖欲衍先去人类世界一趟

栖珩和澜庭皆是一愣。

栖珩去人类世界？

栖珩有些不解

栖珩小衍，你刚刚苏醒，记忆初定，不先回仙境稳定境界，或者……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

栖珩……去处理一些未了之事？

他指的是黎灰

栖欲衍面无表情，目光投向远方人类城市隐约的轮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栖欲衍嗯。去买包烟

栖珩……？

澜庭……？？？

买……包烟？？？

饶是以栖珩数千年养成的沉稳心性，和澜庭那空谷幽兰般的淡泊性情，此刻也被这完全超出预想的回答给震得一时失语。

栖珩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弟弟的记忆在恢复过程中出了什么岔子，把什么奇怪的癖好给混进去了？他记得欲衍从前并无此嗜好。

栖珩……烟？

栖珩难得地有些词穷，试图理解

栖珩你何时……有了这种习惯？

栖欲衍依旧看着远方，侧脸线条冷硬，语气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

栖欲衍归寂百年，嘴里太淡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低了些

栖欲衍……没滋味

嘴里太淡了……

没滋味……

这理由听起来荒谬至极，却又诡异地透出一种……属于栖欲衍式的、别扭的合理？

栖珩看着弟弟那副明明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到某人身边，却又偏偏要找借口拖延的别扭模样，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有一丝酸楚。他这弟弟，在情感一事上，终究是笨拙得可以。

他挑了挑眉，带着几分戏谑，故意说道

栖珩嘴里没滋味？你回去亲黎灰不就……

栖欲衍长兄！

栖欲衍猛地打断他，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虽然很快被他周身冰冷的气息咽下，但那一瞬间的窘迫却没能逃过栖珩的眼睛。他抿紧了唇，別开头，不再说话，周身却散发出“谁再提就跟谁急”的冰冷气息。

澜庭在一旁看着这对兄弟的互动，忍不住以袖掩唇，轻笑出声。他拉了拉栖珩的衣袖，柔声道

澜庭既然欲衍想去，便陪他去吧。正好，我们也去看看如今的人类世界，变成了何等模样

栖珩看着弟弟那副打死不承认的倔强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最终也只得妥协。

栖珩罢了，便依你

于是，三位身份尊贵、力量足以撼动天地法则的存在——一位是涅槃归来的黑暗神祇，一位是沉眠苏醒的远古守护神，还有一位是清雅出尘的月下幽兰——就这么带着一种极其微妙的、与自身画风严重不符的目的，化作三道寻常人无法察觉的流光，朝着最近的人类城市，疾驰而去。

只为……买一包烟。

或许，那尼古丁的辛辣与苦涩，能暂时压住他心底那翻江倒海的、名为“近乡情怯”与“不知如何面对”的……更复杂的滋味。

也或许，这只是栖欲衍在跨越生死、面对一段不知该如何重启的关系前，为自己争取的最后一点……笨拙的缓冲时间。

三道无形的流光在城市某个僻静的角落悄然落地，幻化成形。栖欲衍依旧是一身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黑墨玄衣，散发不知何时变成高马尾，右耳坠，只是周身那迫人的神祇气息被他刻意收敛，只余下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栖珩与澜庭也稍作调整，衣着虽仍带着古意，却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三人径直走向街角一家灯火通明的24小时便利店。

自动门“叮咚”一声滑开，冷气与食物的香气混杂着扑面而来。店内明亮的白光灯下，货架琳琅满目，播放着轻快的流行音乐，与幕天阁的死寂、仙境的空灵截然不同。

值班的店员是个年轻小伙子，正低头刷着手机，听到门响下意识地抬头说了句“欢迎光临”。当他的目光扫过进来的三位“顾客”时，不由得愣了一下——这气质，这打扮……是在玩考斯普雷（cosplay）？还是拍戏的？

尤其是为首那个黑衣墨发的男人，长得也太好看了点，就是眼神太冷，扫过来的时候让他后背有点发毛。

栖欲衍无视了店员探究的目光，他的视线直接锁定在收银台后方那一整排陈列着各式香烟的货架上。五彩斑斓的包装，陌生的品牌logo，与他记忆深处偶尔见过的、那种简陋的纸烟盒截然不同。

他微微蹙眉，似乎对这里的“烟”的种类繁多感到一丝意外，但并未犹豫，直接走到了收银台前。

店员连忙放下手机，挂上职业性的微笑

“先生，需要点什么？”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栖欲衍那造型奇特的右耳耳坠，心里嘀咕这道具做得可真精致

栖欲衍抬手指了指身后那占据了一整面墙的香烟货架，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来瓶水”一样自然

栖欲衍不用那么麻烦

栖欲衍这个货架上的，全来一包

店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猛地瞪大了几分，嘴巴微微张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啊……啊？？先生您……您说啥？”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熬夜出现了幻听。

全……全来一包？！

那一整面墙？！起码几十种不同品牌、不同价位的香烟？！这位是来进货的吗？！还是来找茬的？！

就连站在栖欲衍身后，原本只是抱着既来之则安之心态、顺便观察现代人类社会的栖珩和澜庭，闻言也不由得侧目。栖珩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澜庭则再次以袖掩唇，眼中满是无奈的笑意。

栖欲衍见店员呆立不动，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似乎有些不耐烦，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冷

栖欲衍听不懂？那个货架，所有的，每样一包

他周身那刻意收敛的气息，因这一丝不耐而泄露出一丝，冰冷的威压让店员瞬间一个激灵，后背冷汗都出来了。

“听、听懂了！懂了！”

店员忙不迭地点头，哪里还敢多问，赶紧手忙脚乱地开始从货架上取烟。他一边取，一边心里还在疯狂吐槽：这得多少钱啊？！这位爷到底是什么来头？！看着也不像精神有问题啊……

于是，便利店内出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一个穿着古装、气质冷得像冰山的帅哥，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店员像蚂蚁搬家一样，将各种各样的香烟一包一包地从货架上取下，很快就在收银台上堆起了一座五颜六色的小山。

后面的顾客进来看到这场景，也纷纷投来惊诧的目光。

栖珩终于忍不住，低声对澜庭道

栖珩他这是……要把百年没尝的滋味，一次性补回来？

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无奈。

澜庭轻笑摇头

澜庭由他去吧。他心里……苦

终于，店员将货架上所有种类的香烟都取了一包，堆满了整个收银台，甚至旁边又搬来一个箱子才装下。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心翼翼地报出一个惊人的数字

栖欲衍眼皮都没抬一下，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或许是袖里乾坤之类的法术）摸出几枚灵气盎然的、一看就绝非俗物的宝石，随手放在了台上。

栖欲衍够么？

店员看着那几枚流光溢彩、一看就价值连城的宝石，眼睛都直了，舌头打结

“够、够！太够了！先生，这……这我们找不开啊……”

栖欲衍不用找

栖欲衍淡漠地说完，手一挥，那一大箱香烟便消失不见，显然被他收了起来。然后，他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栖珩和澜庭对视一眼，也只得跟上。

留下店员抱着一堆价值无法估量的宝石，站在凌乱的收银台后，在“欢迎光临”的电子音中，彻底石化，风中凌乱。

走出便利店，栖欲衍站在霓虹初上的街头，看着车水马龙，喧嚣人间，他默默地从那箱烟里随意拿出一包，动作有些生疏地拆开，取出一支叼在嘴里。

指尖窜起一簇小小的黑色火苗，点燃。

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久违的、带着微微刺痛感的刺激。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和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嘴里，似乎没那么淡了。

但心里的那份焦灼与近乡情怯，却并未因此而减少分毫。

烟，只是借口。

回去的路，终究要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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