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珩的声音沉稳而缓慢，如同展开一幅尘封了百年的古老卷轴，将那段交织着爱恨、背叛、牺牲与真相的过往，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他从千年前曼多拉的布局、黎灰被种下“寂灭之种”开始讲起，说到两人因误解而生的隔阂与栖欲衍刻骨的恨意，再到重逢后的针锋相对、黎灰在操控与清醒间的痛苦挣扎，以及那场决定性的战役中，黎灰为救栖欲衍而身受重伤、濒临死亡，最终逼得栖欲衍不得不动用禁忌的“法则·归寂”，以自身一切为代价，逆转死局……

栖珩讲述得极为详尽，甚至连栖欲衍黑化后的细节、那两次激烈而矛盾的亲吻、以及最后那声响彻天地的“我不悔”，都未曾遗漏。

澜庭在一旁静静听着，眼中不时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有对弟弟遭遇的心疼，也有对那段惨烈过往的唏嘘。

然而，作为故事核心主角之一的栖欲衍，却似乎并未认真聆听。

他半靠在冰玉床上，玄衣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漆黑的眼眸低垂着，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其中所有的情绪。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右耳那枚冰冷的耳坠，仿佛那是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他的神情很平静，平静得近乎漠然。没有因为听到自己曾经的恨意而波动，没有因为得知黎灰的苦衷而动容，甚至没有因为听到自己那惨烈的结局而流露出丝毫惊讶或恐惧。

就好像……栖珩讲述的，是另一个人的故事，与他毫无干系。

直到栖珩的声音落下，密室内重新归于寂静，只余下混沌气息流淌的微声。

栖欲衍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栖珩。他的眼眸依旧漆黑，却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吞噬殆尽，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

栖欲衍说完了？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顺畅了一些，却依旧带着冰碴般的冷意。

栖珩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他预想了栖欲衍得知真相后的各种反应——愤怒、痛苦、悔恨、甚至是再次失控……却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般近乎虚无的平静。

栖珩嗯

栖珩点了点头

栖珩这便是你沉睡之前，所经历的一切

栖欲衍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间陌生的密室，扫过栖珩与澜庭，最后落回自己苍白修长、却仿佛蕴含着新生力量的手指上。

栖欲衍很精彩的故事

他淡淡地评价道，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栖欲衍但，不够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向栖珩

这些经由他人之口转述的‘事实’，无论多么详尽，终究是隔了一层。

栖欲衍我要亲身体会，那份恨因何而起，那份……‘不悔’，又因何而终

他站起身，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身姿已然恢复了惯有的挺拔与冷硬。玄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右耳的耳坠在混沌光线下划过一道幽暗的弧线。

他走到栖珩面前，两人身高相仿，气势却截然不同。一个沉稳如山，一个冰冷如刃。

栖欲衍长兄

栖欲衍看着栖珩，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终于燃起了一丝属于他本人的、不容置疑的执拗与疯狂

栖欲衍你知道该怎么做

栖欲衍恢复我的记忆

栖欲衍所有

栖欲衍一刻，都不能少

他不是在请求，而是在命令。哪怕那些记忆可能如同熔岩般灼烧他的灵魂，如同刀片般切割他的心脏，他也要亲手将其抓回，重新咀嚼，重新感受。

他栖欲衍的人生，不需要任何经过粉饰或转述的版本。即便是痛苦，即便是绝望，他也要那最原始、最真实、最鲜血淋漓的——全部。

澜庭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欲言又止。

栖珩与栖欲衍对视着，良久，他缓缓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了解自己的弟弟，那份偏执，从未改变。

栖珩记忆的封印，是‘归寂’法则自我保护的一部分。强行冲开，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甚至可能再次损伤神魂

栖珩沉声警告。

栖欲衍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栖欲衍我的神魂，早已在地狱里走过一遭了

栖欲衍还有什么痛苦，是我承受不起的？

他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不疯魔，不成活。

栖珩知道，劝阻无用。他点了点头，抬手间，混沌的气息开始在他掌心汇聚，化作一个蕴含着时间与记忆法则的、复杂无比的符文。

栖珩如你所愿

符文缓缓飞向栖欲衍的眉心，那枚黯淡的抹额宝石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微微震动起来。

栖欲衍闭上眼，坦然迎接那即将到来的、席卷一切记忆洪流的冲击。

百年的沉寂即将被打破，被封存的爱恨情仇将再次咆哮着归来。当完整的记忆复苏，涅槃重生的栖欲衍，又将如何面对那个他曾经恨之入骨、又为之付出一切的世界，以及……那个让他道出“我不悔”的人？

栖珩掌心中那枚由混沌气息与时间法则凝聚而成的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旋转，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波动。它代表着强行撬开被“归寂”法则封存的记忆禁区，其过程无异于将一个人的灵魂彻底打碎，再从那无数碎片中，一片片拾回、拼凑，其间痛苦，远超肉身所能承受的极限。

澜庭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眼中忧色更浓，但他知道，这是栖欲衍自己的选择。

栖欲衍闭着眼，玄衣衬得他面容愈发苍白剔透，长睫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他站得笔直，如同悬崖边迎风而立的孤松，等待着那足以摧毁心防的惊涛骇浪。

栖珩凝神静气，守住灵台一点清明

栖珩沉声提醒，随即，那枚符文如同找到了归宿，倏地没入栖欲衍眉心之间！

“嗡——！”

就在符文融入的刹那，栖欲衍身体猛地一震！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凿入了他的识海最深处！

紧接着，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如同九天银河决堤、亿万座火山同时喷发般的记忆洪流，裹挟着所有被尘封的情感、感知、痛苦与疯狂，以最粗暴、最原始的方式，轰然冲垮了那百年的沉寂与遗忘！

——千年前，灵犀阁内，与黎灰初次相遇，那双深邃眼眸中的星辰与默契，并肩作战时的信任与交付……

温暖、悸动，如同春日初融的雪水，瞬间浸润了他冰封的心田，却又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曼多拉阴冷的笑容，黎灰“背叛”时那看似冷漠实则隐含挣扎的眼神，灵犀阁同伴倒下的身影，自己心中信仰崩塌、燃起的滔天恨意……

冰冷、绝望、被撕裂的痛楚，如同无数把冰刀，狠狠剐蹭着他的灵魂，恨意再次如毒焰般灼烧起来！

——百年后重逢，行欲之剑上纠缠不清的气息，句句诛心的质问，黎灰苍白隐忍的脸，那两次激烈到近乎掠夺、带着血腥与绝望的吻……

矛盾的拉扯，恨与未明情感的交织，唇齿间冰冷的触感与心底莫名的悸动，让他呼吸骤然急促。

——战场之上，黎灰为他挡下致命一击时决绝的眼神，肩胛被自己的剑穿透的触感，那声“他的命是我的”的疯狂宣言……

震惊、恐慌、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与愤怒，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最后，是那吞噬一切的“归寂”光芒，怀中黎灰急速消散的生机，响彻灵魂的“你悔吗”的拷问，以及自己那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的——

“我不悔”

——还有……光芒消散后，众人绝望的眼神，栖白月递过来的、那条冰冷孤寂的……暗紫色抹额。

所有的画面、声音、触感、气味、情绪……如同无数破碎的镜片，带着锋利的边缘，疯狂地切割、填充着他的每一寸神识！快乐与痛苦，信任与背叛，爱意与恨火，牺牲与决绝……所有极端对立的情绪在这一刻猛烈地碰撞、爆炸！

栖欲衍呃……啊啊啊——！！！

栖欲衍再也无法维持平静，他猛地抱住头颅，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嘶吼！那声音不似人声，充满了野兽般的痛苦与绝望！他周身刚刚稳定下来的新生力量剧烈暴走，玄衣无风自动，右耳的耳坠疯狂震颤，发出刺耳欲裂的锐鸣！

他跪倒在地，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蜷缩、痉挛，指甲深深抠入冰冷的地面，留下带血的划痕。额间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那双睁开的眼眸，瞳孔剧烈收缩扩散，时而充斥着千年不化的恨意，时而盈满得知真相后的震惊与悔痛，时而是一片为救一人不惜一切的疯狂，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失而复得却又永世相隔的……悲恸。

他看到了。

他都想起来了。

那个让他恨了千年的人，从未真正背叛。

那个让他道出“我不悔”的人，是他用尽一切换回的生。

那个身影……是黎灰。

是他，在误解与操控中，亲手将彼此推入了深渊。

是他，在最后时刻，选择了以最惨烈的方式“抛弃”了他。

也是他，在百年沉睡中，靠着那一点不甘与执念，挣扎着从“归寂”中爬了回来！

记忆的洪流仍在肆虐，情感的风暴仍在咆哮。栖欲衍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如同濒死哀鸣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混杂着痛苦到极致的喘息。

澜庭不忍再看，别过头去。

栖珩静静地看着，眼中虽有痛惜，却并未阻止。这是涅槃必须经历的痛楚，是找回完整的“栖欲衍”必须付出的代价。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挣扎与嘶吼才渐渐平息下来。

栖欲衍依旧跪伏在地，长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他的脸。但他周身那暴走的气息，却开始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重新收敛、凝聚。

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内敛，却也更加……危险。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撑起身体。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澜庭和栖珩都微微一怔。

那张脸上，泪痕与冷汗交织，苍白而狼狈。但那双漆黑的眼眸，却如同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寒铁，所有的迷茫、混乱、痛苦都被燃烧殆尽，只剩下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冰冷的清醒与……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焚毁一切的暗焰。

他抬手，用指腹极其缓慢地擦去嘴角因神魂震荡而溢出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残忍的优雅。

他看向栖珩，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与力量：

栖欲衍长兄，我要回去

记忆的洪流退去，留下的是一片被鲜血与泪水浸透的废墟，以及一个从灵魂到躯壳都经历了彻底洗礼的栖欲衍。他跪在冰玉床的碎片中，玄衣染血，墨发凌乱，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但那双重新凝聚了千年爱恨风暴的眼眸，却亮得惊人。

他缓缓站起身，身体依旧虚弱，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但那脊梁却挺得笔直，带着一种百死无悔后、破而后生的决绝。

他看向面露担忧的栖珩与澜庭，扯出一个带着血味的、极其难看的笑容。

栖欲衍长兄，长嫂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空洞，每一个字都沉淀着真实的重量

栖欲衍谢谢你们……守着我

栖珩看着他，眼中情绪复杂，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栖珩你我兄弟，何须言谢

他能感觉到，此刻的栖欲衍，虽然状态糟糕，但神魂核心那新生的神格已然稳固，甚至比“归寂”之前更加凝练、更加强大，只是与那千年积攒的庞大情感与记忆融合，还需要时间。

澜庭上前，递过一方素净的手帕，柔声道

澜庭先擦一擦

栖欲衍接过，却没有立刻擦拭脸上的血污，而是紧紧攥在手心，目光灼灼地看向栖珩

栖欲衍长兄，你们……跟我一起回去吧

栖珩闻言，神色微动，没有立刻回答。

栖欲衍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冷静与执着

栖欲衍幕天阁，终究不是你们该长久停留之地

他的目光扫过这间被混沌气息包裹的密室，声音低沉下来

栖欲衍这里是冥世执掌的边界，是生与死、存在与虚无的灰色地带。虽说得冥世关照，允你们在此栖身，避开了当年那场死劫，但……此地法则终究与你们的神格本源相悖

他看向栖珩，眼神锐利

栖欲衍你是守护天地秩序的神祇，你的力量源于万物生机与平衡，而非这混沌死寂的边陲。长久滞留于此，你的神格会逐渐被侵蚀，力量会不断流逝

他又看向澜庭

栖欲衍长嫂你的本源纯净，更不适合此地

栖珩沉默着，他何尝不知栖欲衍所言非虚。两千年前，他为护佑天地平衡而遭劫，仙元溃散之际，是挚友冥世以莫大神通，强行保下他一丝不灭神魂，并将其与同样濒死的澜庭一同安置于这幕天阁深处，借此地特殊的时空法则与混沌气息温养，才得以缓慢恢复，避免了真正的魂飞魄散。

此恩，重如山。

但正如栖欲衍所说，幕天阁终究非其久留之地。他与冥世虽有过命之交，冥世也从未限制过他们的自由，可离开幕天阁，意味着他们需要重新面对外界，面对那个他们已然“消失”了两千年的世界，也意味着他们需要重新找回自己的力量与位置。

澜庭轻轻握住栖珩的手，温润的目光中带着全然的信任与支持，无论栖珩做出何种决定，他都会相随。

栖欲衍看着兄长犹豫的神色，上前一步，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栖欲衍长兄，当年的危机已然过去。曼多拉也已醒悟，世界正在重建。那里……需要你。需要你这位真正的守护之神，去抚平创伤，重定秩序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与思念，但很快被更坚定的光芒覆盖

栖欲衍而且……我也需要你们。那个世界，还有……等我的人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重若千钧。

他需要回去，回到那个有黎灰的世界。他无法想象，这百年来，那个背负着真相、承受着误解、又眼睁睁看着他“死去”的人，是如何度过的。只要一想到黎灰接过那条抹额时的眼神，他就觉得心脏像是被再次碾碎。

他必须回去。

而如果有兄长和澜庭哥在身边，他会有更多的底气，也能更好地……弥补一切。

栖珩与澜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动摇与决心。

良久，栖珩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看向栖欲衍，沉稳的眸中重新燃起了属于天地守护神的辉光

栖珩你说得对。逃避了两千年，也是时候……回去了

他转向密室深处，对着那无尽的混沌，朗声道：

栖珩冥世，老友，叨扰多年，今日，我们便告辞了

混沌气息微微波动，一个低沉而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却又缥缈无踪

世王（冥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去吧，珩。这片天地，确实想念它的守护者了。若有闲暇，记得回来陪我下棋

话音落下，密室前方的混沌如同帘幕般向两侧分开，露出了一条闪烁着星光的、通往未知之处的通道。

栖珩对着虚空方向郑重一礼，澜庭也随之盈盈一拜。

栖欲衍看着那条通道，感受着其中传来的、熟悉又陌生的外界气息，用力攥紧了拳，眼中风暴再起。

百年相隔，生死两茫。

如今，游子终将归乡。

带着涅槃的力量，带着完整的记忆，带着……不容再次错过的决意。

黎灰，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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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