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欧式壁钟的钝响沉闷而规律,时针悄然划过十二点。
梁少延从孟章生屋内走了出来,指尖还残留着红木扶手的微凉触感,正要拾级而下时,一道冷硬的男声骤然撞入耳膜,像淬了霜的寒风刺破了空间里的静谧。
“我劝你,趁早和梁少延断了。”语调透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梁少延猝然停下脚步,身体不由自主的僵硬一瞬。
他藏身于旋梯拐角的阴影里,目光越过雕花栏杆望过去——
梁国平穿着一身炭灰色定制西装,肩线笔挺得如同量尺,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正用审视般的眼神看着廊下的人。
不等忱枞作答,梁国平身侧的苏佩云立刻嗤笑起来,嗓音尖细:“是啊,男人勾搭男人总是见不得光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轻蔑与刻薄,声线本就尖锐,在她刻意拿捏着娇柔的调子下,使得声线更显尖酸刻薄。
她隆起的孕肚在华贵的礼服下十分扎眼,双手紧紧环住梁国平的小臂,怪异的目光在忱枞身上来回扫视,像在打量什么污秽之物。
廊灯下的忱枞逆着光,身形显得格外单薄,他愣愣站在一旁,即便被两人的威压笼罩,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怯懦之色,眼神反倒愈发清亮,从容不迫地指着苏佩云,冷不丁的来了一句:“你是谁?我不认识。”
“我是少延的妈妈,按年纪你也应当叫我一声姨,‘你你你’的真是没教养。”苏佩云目光凌厉,神色鄙夷,表情里透着明晃晃的讥讽。
这句话落在梁少延耳侧十分刺耳,尤其是自诩的‘妈妈’二字,他骨节分明的十指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正当他准备上前时,软软糯糯的声线再次传入耳畔。
“你自己有宝宝,为什么还要抢别人儿子?我看过梁劭严妈妈的照片,阿姨很漂亮很温柔,根本不是你这个样子。”忱枞语声很轻,话语里没有一字诟谇。眨巴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一副单纯无害的样子。
他就是用这幅人畜无害的一张脸,并且说话不带一丝脏字,就把苏佩云气得脸色瞬间铁青。
果然疯子遇到小傻子也同样会束手无策。
“你...”苏佩云怒不可遏,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忱枞的手抖得厉害,一时竟想不出一句能批驳的话。她这辈子顺风顺水,很少有吃瘪的时候,这场面实在罕见。
梁少延在拐角处暗暗勾了勾唇角,心底涌过一股难以言喻的畅快感。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少延考虑一下,他需要的是一个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而不是像你这样,既无法在事业上帮到他,也无法为他生育后代的男人。”梁国平声线沉了八度,却将最后两字的音调拔高,似乎刻意想要强调忱枞在性别上不占优势。
当今社会,男女本就不存在真正的平等,而在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男子也同样成了让人诟病的劣势群体。
忱枞愣了两秒,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情绪。低头抿唇时,嘴角似有若无的勾起一抹极浅弧度,快得像错觉。
像是在偷笑?
再抬头时,他慢悠悠地说:“我可以。”
“什么?”梁国平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这小子根本没听懂他的话。
“我是Omega。”忱枞一本正经地补充:“可以生孩子。”
忱枞的语调认真而又寻常,就好像在汇报天气一般常庸。
梁国平大概这辈子都被听过这么荒唐的话。
他的脸猛地僵住,严肃的表情里透出难以置信的扭曲,他半晌说不出话,索性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点火猛吸两口。
苏佩云回过神,立刻反诘:“你能生?那怎么没怀上啊?”
“我现在还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忱枞挠了挠自己的脑袋,脸上露出一丝无辜与困惑。似乎真的有在慎重回答这个问题:“我之前做全身检查的时候,医生说我是正常的,我不知道梁劭严有没有做过检查,所以我现在还不能确切的告诉你,他有问题。”
梁国平:“?”
苏佩云:“?”
梁少延:“?”
明明是平铺直叙的话,字字未提是谁的问题,凑在一起却怎么听都像在说——问题出在梁少延身上。
旋梯拐角处站着的人额角突突直跳,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廊下那个一本正经的小家伙。
就在两人愣神的间隙,梁少延终于从拐角走了出来,轻咳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就好,没必要这样审问我的人。”
话音落地,显然是在宣告——方才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霎时,长廊里的空气骤然紧绷。
“他刚刚的话有多荒唐你也听到了,你居然还袒护他?”梁国平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神情复杂的扫视了一眼忱枞:“来路不明的人,你也敢留在身边。”
“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一时之间,父子俩僵持不下,空气里的火药味几乎要凝成实质。
“少延,你怎么能这么和你父亲说话?”苏佩云见缝插针,语气里带着虚伪的关切,实则煽风点火,“他也是为了你好,没必要为了个外人伤了和气。”
说罢,不忘用轻蔑的眼神打量忱枞。
那种眼神,梁少延再熟悉不过了。
小时候他打碎了梁国平最爱的古董花瓶,苏佩云也是用这种眼神看着他的;他考试没拿第一时,这种眼神也像影子似的跟着他;甚至在母亲的葬礼上,他哭得喘不过气,抬眼看到的仍是这种掺杂着鄙夷与不耐的目光。
如今,她竟用同样的眼神看向了忱枞。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心底烧起,梁少延抬手握住忱枞的手腕,侧身把人牢牢藏到自己身后,将他护得严严实实。
“十几年来没人教过我该怎么说话,怎么做事,现在也轮不着你来管教我。”梁少延冷冷瞥了一眼苏佩云,语调携着不容置喙的冷硬,握着忱枞的手却极致温柔:“况且,你才是外人。”
“你...”苏佩云气得浑身发抖,刚要张口怒斥,却被梁国平抬手按住。
“梁劭严,别气。”忱枞另一只手拽了拽梁少延衣角,小声安慰。
梁少延的指腹不经意间擦过忱枞腕间细腻的皮肤,那点温热顺着指尖蔓延上来,竟让他紧绷的神经莫名松缓了些。
梁国平盯着儿子紧握忱枞的那只手,香烟在指间燃出长长一截灰烬,屈指点了点烟蒂,将烟灰抖落,火星子在昏暗的廊灯下一瞬明一瞬暗,映的他眼下的情绪愈发复杂。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尼古丁的辛辣在喉间滚动,吐出来的话也显得有些呛人:“少延,我知道你还在和爸爸置气,当年你妈走的突然,是我...”
丝丝缕缕的烟圈缓缓飘向忱枞的方向,却被梁少延挥手挡开,连带着梁国平未说完的话语一并拦截在半空。
“你没资格提我妈!”梁少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多年的戾气轰然爆发:“当年她本就得了重病,要不是你把她锁在老宅,她根本就不会死!”
怒吼狠狠砸在长廊里,震得壁钟的指针都仿佛顿了顿,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忱枞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惊得缩了缩脖子,下意识攥紧了梁少延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梁少延察觉到掌心传来的轻微颤抖,猛地回神,指腹立刻放缓了力道,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腕,像是在弥补刚才的失控,又像是在无声地安抚。
梁国平手里的烟“啪”地掉在地上,火星在地毯上滚了半圈才熄灭,留下一个焦黑的小圆点。
每次提到过世的妻子,梁国平都是这副表情,一脸假意悲戚的模样。
梁少延眼底不受控制地闪过被尘封的画面:
他记得阁楼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指甲划痕,深的浅的,刻满绝望;
也记得母亲在暴雨夜翻墙出去后,是梁国平亲自给她戴上了镣铐,那金属撞击声冰冷沧凉;
他也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在母亲的灵堂前,梁国平也是这样垂着眼,仿佛有天大的悲痛,转身却能和苏佩云在书房里谈笑风生......
“不要妄想再用对付我妈的那一套来对付我,我和她不一样,你锁不住我。”
说完这句,他再也没回头,牵着忱枞一步步走下楼梯。
红木楼梯被踩出沉稳的声响,像敲在多年的隔阂上。
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沉重的过往彻底踩在脚底。
一步,又一步,越走越远。
忱枞被他牵着,小步跟在后面,廊灯下的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
经过转角时,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梁国平仍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依旧僵硬悲凉,鬓边的白发在廊灯的映衬下清晰显现,苏佩云正凑在他耳边不知低声说着什么。
“别看。”梁少延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哦。”忱枞乖乖转回头,小皮鞋踩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发出清脆的‘嗒’声。
宴会厅的灯光比长廊里亮些,暖黄色的光线铺在梁少延的侧脸上,能看清他紧抿的下颌线,和那线条里藏不住的疲惫,还有眼底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你眼睛红了。”忱枞小声开口,指尖小心翼翼的勾了勾对方的掌心。
他忽然有些明白,梁劭严的偏执古怪的性子从何而来,原来家境优渥的大少爷,过的也没那么幸福。
梁少延低头,正好撞进忱枞澄澈的眼眸,那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似乎只蕴藏着纯粹的担忧,恰巧水晶灯折射出的缕缕细碎光束,落在忱枞眸光里,像极了揉碎了的璀璨星点。
梁少延忽然笑了,声音里的沙哑淡了些:“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