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仅寻常借贷,薛姨妈尚可泰然处之。往昔王夫人屡有开口,少则数千两,多则逾万。薛家权作破财消灾,区区万儿八千两银子,于其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此番王夫人行径却令人瞠目。竟狮子大开口,一索便是数十万两,惊得薛姨妈险些喷出腹中浊气。其索银语气傲慢无礼,令人难以忍受。昔日借钱虽无常人之低声下气,却似平等交易,薛家出银,贾家庇佑。如今却变本加厉、颐指气使,仿佛薛家理应奉银与贾府,态度骄横,似天经地义。
此皆源于王夫人内心执念。自马道婆处听闻薛家崛起借贾家气运,致自家儿女运势衰微,王夫人便笃定薛家亏欠。索要数十万两银子,在她心中理所当然。于其而言,若无贾家,薛家早被他人蚕食。薛家虽忝列四大家族,却不过商贾之家,向来末流,不过是其他三大家族钱袋子。即便如吞并林家般吞了薛家,她亦觉无妨。故而王夫人索银时理直气壮、盛气凌人。
若在往日,薛姨妈决然无反抗王夫人底气。即便拿不出数十万两,亦会筹措数万两以求息事宁人,还需好言奉承,不敢有丝毫怠慢。一旦失去贾家庇护,薛家在京城恐难立足。薛家于京中虽有老宅,却长久寄居于贾家,除薛姨妈心怀“金玉良缘”,更多是借贾家之势保平安。京城权贵如林,以薛宝钗姿容、薛蟠往昔纨绔,薛家若无倚靠,恐难长久。
然今时不同往日,薛蟠已然崭露头角。虽仅金榜题名,尚未授官,明眼人皆看出薛家今非昔比。何况王子腾对薛蟠极为赏识,另眼相看。是以薛姨妈自然不会再应允王夫人贪婪之求。此前借出之银,不追讨已属仁至义尽,断无再大额出借之理。如今薛家已无需贾家庇护,虽有过河拆桥之嫌,却是人之常情,且王夫人所为实在过分。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加之王夫人蓄意刁难,二人最终不欢而散。
实则王夫人此举,既是私心作祟,亦是精心谋划。此前贾母因马道婆之言,将驱离薛家之事交予王夫人。王夫人反复思忖,直接驱赶过于决绝,恐彻底撕破脸皮。且不论贾元春之事真假,此类言语不便外扬。一旦赶走薛家,外人必觉贾家刻薄寡恩,若贾元春真封妃,此举更显贾家翻脸无情,于贾元春极为不利。故而她决定逼薛家自行离去,遂想出借钱之计。
薛姨妈又怎会是任人宰割冤大头?既不借银,薛家又岂有颜面久居贾家?果然,王夫人之计顺遂得逞。虽未得钱财,却赶走薛家,扫除女儿上位阻碍,于她而言心满意足。
然仅赶走薛家,尚不符王夫人预期。即便无马道婆预言,她亦早将薛家视为囊中之物,如同林家产业。她岂容到嘴之食轻易飞走?正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来日方长,她自会寻机算账。当下她暂且专注贾元春封妃之事,待此事尘埃落定,再行秋后算账,定要将薛家从贾家取走之物一一夺回。
从前王夫人还曾想让薛宝钗嫁与贾宝玉,权当补偿薛家。且相较林黛玉,她确实偏爱薛宝钗,若薛宝钗身份高贵,做贾家宗妇绰绰有余。可惜如今即便薛家崛起,薛宝钗也绝无可能嫁入贾家。一来薛贾两家气运相克,二来薛家虽有起色,不再是单纯商人门第,但贾家更为显赫,若贾元春封妃,贾家便成皇亲国戚。故而薛宝钗不可娶,银子却必须拿回,王夫人心中主意已定。
王夫人这些盘算,薛蟠等人并不知晓,即便知晓也未必在意。她所思所想是她之事,能否得逞又是另一回事。即便没有四大家族没落这一遭,以薛蟠之能,又岂会被她一个内宅妇人算计。
既已决定搬家,薛蟠自不愿耽搁。搬回老宅后,他还要祭祖。金榜题名乃家族大事,于薛家而言更是改换门庭之盛事,自然要告知祖宗,以告慰先灵。此乃光宗耀祖之举,既要向外宣扬,更要让祖宗欣慰。
若仍居贾家,此事多有不便。贾家既无薛家宗祠,便是简单烧些纸钱,亦恐不妥,徒增忌讳。林黛玉戴孝来贾家,每年欲祭奠贾敏而不得,便是例证。贾敏身为贾家姑奶奶,祭奠之事尚如此艰难,何况薛家祭祖。此非贾家苛刻,实因此类事易引人忌讳,不知者还以为是在诅咒贾家众人。
依薛蟠之意,不必拘泥黄道吉日,说搬便搬最好。他来自现代社会,本就不信这些繁文缛节。即便如今知晓修行、神鬼之事,依旧不拘小节。但搬家一事,薛蟠说了不算,薛姨妈的想法才是关键。薛姨妈身为彻头彻尾的古代人,对搬家之事极为重视,不敢有丝毫懈怠。古代诸多忌讳,如“七不出门,八不归家”等,此次薛家搬回老宅,相当于重新立户,更不可大意。从薛姨妈即便愤怒委屈,也未即刻离去,便可看出她的谨慎与周全。
再者,此刻离去,似与贾家彻底撕破脸皮。虽说双方矛盾已深,但表面上仍需维系些许情面,入乡随俗,不可过于决绝。薛蟠与薛姨妈商定黄道吉日,一周后,薛姨妈向贾母等人告辞。
贾母等人虽内心盼着薛姨妈即刻离开,面上却假意深情挽留,言辞恳切。就连当日与薛姨妈翻脸的王夫人,也装作姐妹情深,嘘寒问暖。众人皆是演技精湛,将虚伪与客套展现得淋漓尽致。薛蟠由此见识到薛姨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贾母等人虚情假意,薛姨妈亦虚与委蛇,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既未伤了情面,又表明去意坚决。薛蟠不禁感慨,人皆活在面具之下。
薛宝钗亦需向贾家姐妹告辞。薛贾两家矛盾虽深,却尚未公开,即便贾家下人已有所表露,但对薛宝钗等闺中少女而言,影响不大。她们相处时日虽不长,平日偶有小矛盾,却也相处愉快,情谊深厚。如今即将分离,虽非永别,但再见不易,再难如往昔般随时相聚。于是,众人相互哭诉一番,互赠离别之礼,嘱托彼此莫忘,有机会便寄信往来。
之后便是打包行李,此乃繁琐之事。莫说古代,即便现代,搬家亦十分麻烦。所谓“破家值万贯”,薛家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更是如此,物件繁多,难以计数。薛家虽仅三位主子,行李却堆积如山,光是打包便耗费数日,众人忙得不可开交。装载马车便占了小半条街,场面颇为壮观。前前后后,耗时近一个月,薛家终于搬离梨香院,回到老宅。
重回老宅,薛家三人顿觉天地一新,春光格外明媚,欢声笑语,满心欢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