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薛蟠金榜题名,此等荣耀,首当感恩者,自是那授业恩师也。薛蟠本欲即刻前往拜谢,然上官文博却出言阻拦,拱手劝道:“兄台且先回府去吧,恩师此刻想必仍在衙门公干,尚未回返。即便此刻前往,恐也难遇恩师尊颜,左右这拜谢之事,亦不急在这须臾之间,待恩师得闲之时再去,方为妥当。倒是兄台家中,此刻定是翘首以盼,盼兄台早归,此事更为紧要些呀。”
确如所言,若非知晓薛蟠许是正与同窗共贺佳绩,薛姨妈怕是早已遣人四处找寻了。
“也罢!”薛蟠略一沉吟,旋即点头应道,“既如此,此次便且作罢,吾等先悉心筹备那殿试之事,待真个再登金榜、功成名就之日,再往恩师跟前报此大喜,方显郑重。”
“正是此理,此刻贸然前去,恩师那般守旧端方之人,怕是会嗔怪吾等轻狂无状,不知内敛呢。”上官文博亦深以为然,颔首附和。
想那会试已然高中,恰似往昔诸生考中解元、榜首一般,往后的殿试,若无意外,大体亦是水到渠成之事,所差者,不过是名次高低优劣罢了。然毕竟尚未全然尘埃落定,于那些秉持古训、严遵礼义之人眼中,此刻便大肆庆贺,可不就是那轻狂浮躁之举么。
“吾便不作此想了,兄台才学卓异,倒是可奋力一搏,去冲击那至高之位。”上官文博继而又道。
彼之名次,二甲之位已大致可定,而薛蟠才情超逸,此次若全力以赴,有望冲击一甲之荣耀。
“兄台若能高中状元荣归,恩师定然喜不自胜,愈发欣慰。”
薛蟠闻此,微微摇头,喟然叹道:“尽力而为罢,这世间诸事,终究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呐,吾但求无愧于心便好。”
上官文博闻之,深觉有理,这二甲三甲之位,凭勤勉努力或可求得,然那顶尖之甲,却全然关乎命数机缘,皆凭皇帝心意裁夺,实非人力所能强求也。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文章学问之事,又岂能轻易分出个绝对高下?何况是那殿试前几名之间,更是难分伯仲呀。
二人言罢,行至那路口分岔之处,一个往东,一个往西,遂各自整衣,拱手作别,各自朝着自家方向,缓缓行去。
且说那梨香院,此刻已然仿若那沸腾之热锅,喧闹非常,恰似炸开了锅一般。先前薛姨妈心急如焚,忧惧交加,几将家中得力小厮尽数遣出,往各处打探消息。未几,薛蟠知晓喜讯,不多时,薛姨妈亦闻得了这大好消息。
刹那间,梨香院鞭炮之声轰然响起,震天动地,那噼里啪啦之声,似要冲破云霄,且久久不绝于耳,持续良久。不多时,整个荣宁街,乃至周遭街坊邻里,皆闻此声,知晓了薛家这桩大喜之事。
旋即,前来道贺之人,便如那过江之鲫,络绎不绝。四王八公、十二侯爷,往昔与薛家交好之宫中贵人、富贾巨商,乃至周遭街巷的街坊邻里等,但凡能与薛家沾上些许关联之人,皆纷纷携礼前来,欲来凑这热闹,沾沾喜气。
正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薛家势头渐起,明眼人皆能看出其日后必当兴旺发达,此时前来相贺,自是既能结个善缘,又可显得自家慧眼识珠,众人又何乐而不为呢?
来者不止送上厚礼、道贺称喜,更有那热心之人,前来为薛家子弟牵红线说亲,这红线所牵,不止是为薛蟠谋姻缘,连那薛宝钗亦是在其列。一时间,薛姨妈笑靥如花,那面上的笑意从未曾断过,先前因忧心而显露出的憔悴之色,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纵未施粉黛,亦是容光焕发,仿若年轻了几岁一般。果真是心态至为关键,那“笑一笑,十年少”虽略有夸张之嫌,却也并非毫无道理可言呀。
薛家这番热闹非凡之景,荣国府之人焉能不知?往昔因贾宝玉及秦可卿诸事,致使薛、贾两家关系渐生嫌隙,颇为疏离,甚至连贾家下人,都时有传那薛宝钗闲言碎语者。此刻闻得薛蟠金榜题名,荣国府内气氛顿时变得压抑沉闷起来。自家诸事纷扰,且皆非顺遂如意之事,反观薛家却是喜事连连,这般鲜明对比,任谁遇此情形,心中怕都难以平静,满是酸涩之意。
然毕竟是亲眷,这面上的功夫总归是要做足的。于是,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皆遣人送去贺礼,只是并未亲自上门,唯贾琏一人,奉命前往薛家走了一遭。
对此,薛姨妈倒也不甚在意,换做往日,怕是早心生怨怼,满是闷气委屈了,如今随着薛蟠日益出息,加之平日里听闻诸多言语,知晓诸多利害,对贾家已然不似往昔那般看重,只作寻常亲眷看待了。
薛姨妈虽不在意,贾琏却不然。瞧着梨香院门前车水马龙,那前来道贺之人往来穿梭,不绝如缕,贾琏心中艳羡不已,那酸意直往上涌,几欲将他淹没。回想往昔,除了先前秦可卿丧礼之时,那场面宏大,人来人往,热闹非常,恐唯有贾母大寿之日,荣国府方能有这般热闹喧嚣之景象。
忆往昔,自己与薛蟠本是酒肉之交,在旁人眼中皆是那浪荡不羁之徒,如今薛蟠金榜题名,众人皆来相贺,一片赞誉之声,再看自身,却依旧是老样子,毫无长进,贾琏心中自是五味杂陈,百般不是滋味,只觉怅然若失。
待贾琏回府,将那梨香院所见所闻,与王熙凤言说一番,王熙凤亦不禁忆起当初薛姨妈初来京城时的慌乱窘迫之态,再观如今薛家这般风光得意之景,真可谓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今非昔比也。
“汝与薛大哥哥往昔关系颇为亲厚,待他回府之后,寻个恰当时机,好生与他联络一番,说不定往后还用得着人家帮扶一二呢。”王熙凤眼珠一转,赶忙出言提醒道。
王熙凤向来得机变,最是那见风使舵之人,往昔皆称薛蟠为“大傻子”,言语间满是轻蔑之意,如今见薛家势盛,却改称“大哥哥”了,那态度转变之快,令人咂舌。
“吾心里有数,自会斟酌行事。”贾琏点头应道,心中实则已然有了盘算。
“汝瞧薛蟠金榜题名何等风光,要不,汝也给巧姐儿生个弟弟,日后也好让汝如姨妈那般,得以母凭子贵,风光无限呀?”言罢,贾琏便伸手欲拉王熙凤入内室。
“大白天的,成何体统!”王熙凤虽口中嗔怪,面上却泛起一抹红晕,身子只是微微扭动,半推半就,并未真个抗拒。
贾琏自家心中明白,他本就非那能静心读书、求取功名之人,既如此,便只能将那延续香火、光宗耀祖之望,皆寄托于子嗣身上了。
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古时,若无子嗣承继家业,便意味着家族香火断绝,此乃大不孝之举。尤其贾琏身负继承爵位之重任,若无后嗣,那爵位恐将旁落他人,届时,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故而,他一直心心念念,盼着能得个儿子。先前在外行事荒唐,时常管不住自己,虽有王熙凤管束甚严,却只育有巧姐儿,亦是因那盼子心切,想着若能得个儿子,也好承继家业,稳固自身地位。
此刻,见薛家这般兴旺发达之态,其盼子之心愈发急切,仿若那燃着的火苗,愈发炽热难熄了。
无独有偶,王熙凤此刻心思竟与贾琏不谋而合。她所想者,乃是巧姐儿若始终无兄弟帮扶,日后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恐命运多舛,孤苦无依。观林黛玉与薛宝钗二人境遇,便可略知一二。再者,贾琏所言生个儿子,为她请封诰命之事,亦着实令她心动不已。
忆往昔,薛姨妈初来之时,虽也算贵客,然贾母并未十分看重,王夫人亦是一副高高在上之态,对其颇为冷淡。再看如今,两家上次闹翻之后,薛家关起门来过自家日子,反倒过得红红火火,丝毫未受影响,依旧蒸蒸日上。
见微知著,王熙凤亦受此事触动颇深,她素日里瞧不上大嫂子李纨,可人家有儿子,单此一点,便让她自觉矮了几分,心中暗生危机感。她可不愿日后面对王夫人如今这般,虽身处高位,却因无子嗣而遭人轻慢的境况。
于是,贾琏拉扯之下,王熙凤也顾不得白日黑夜,那矜持之态尽失,半推半就之间,便依从了去,只盼能早日得偿所愿,为贾家添丁进口。
相较二人这般情状,那荣禧堂内之人,亦是受了不小刺激,且这刺激颇深,仿若那巨石投入心湖,泛起层层涟漪,久久难平。
诚如王熙凤所想,“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想当年薛家狼狈离了金陵,还需倚仗贾家安身,惶惶然如那丧家之犬,孰料短短两三年光景,贾家仍是老样子,不见起色,薛家却已如那破土春笋,节节高升,蒸蒸日上。
待薛蟠真个金榜题名,为官作宰之时,情形怕是更为不堪。虽说从考取功名至出将入相,常需耗费数十载光阴,然贾母心中却隐隐有种预感,这薛蟠绝非寻常之人,其才情、运势皆非旁人可比。
观他人寒窗苦读数十载,亦未必能有佳绩,而薛蟠仅用短短两三年便学有所成,脱颖而出,由此便可窥一斑。
思及他人,再看自家,贾母也好,王夫人也罢,心中皆是烦闷不已,满是忧虑惆怅之色,仿若那沉甸甸的铅块,压在心头,令人喘不过气来。
遥想日后,贾家若真衰落,自家还得看薛家脸色行事,念及自身要强一生,风光一世,到头来却落得这般田地,怕是即便身死,亦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了。
只是,又能如何呢?
欲打压薛蟠?且不说其恩师上官阁老深受皇帝倚重,简在帝心,便是王子腾那厢,亦不会任由她们损毁四大家族这等麒麟之才,坏了家族之根基。况且如今薛蟠已然大势已成,如那羽翼已丰之雄鹰,绝非她们想打压便能打压得住的。
既不能打压,便唯有自强,令自身硬气起来,方可在这波谲云诡的世道中立足。
可再观贾家,几代人里,除了贾宝玉,竟无一人能成大事。想那贾代善故去之后,贾家诸多资源,竟白白便宜了王子腾,自家却未能好好利用,培育出可用之才。
然那贾宝玉虽肖似祖宗,似有大造化,却到底年幼,又不喜读书,竟将那追求功名利禄之人视作国贼禄鬼,整日只在那女儿堆里厮混,着实令人无奈又忧心。
“哎!”
贾母与王夫人二人,不禁同时长叹一声,那声叹息中,满是无奈、忧虑与惆怅,久久回荡在荣禧堂内,似在诉说着贾家那难以言说的落寞与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