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全世界都在庆祝离别,我只想翻过那面墙,回到有你的地方。
6月28日 星期五 雨转晴
毕业典礼在上午十点。
白洛高中最大的礼堂里坐满了人,空气里浮动着汗味、花香和一种紧绷的兴奋。我坐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顾知行的位置空着。
校长在台上念着长长的名单:“全省第21名,顾知行……”掌声雷动,那个空座位像一道安静的伤口。我的名字紧随其后:“全省第22名,落映薇……”我站起来,走上台,从校长手里接过那份厚重的录取通知书时,掌心冰凉。
976分。 两个一模一样的数字,肩并肩印在白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
可是顾知行不在。
他昨晚发来短信,只有三个字:「头痛,痛。」后面跟了一个我从没见他用过的表情:(>_<)。我打电话过去,接起来的是他妈妈,声音里压着心疼:“映薇啊,知行偏头痛又犯了,吃了药刚睡下。”
偏头痛。我知道这个。高二那次月考他就发作过,蜷在出租屋的沙发里,手指死死抵着太阳穴,嘴唇白得吓人。他说像有锥子在钻颅骨,光不能见,声不能闻。
而现在,他一个人缩在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忍着这样的痛。
颁奖仪式拖得很长。优秀毕业生发言、教师寄语、家长代表致辞……每一分钟都像在砂纸上磨。我低头看着怀里两份并排放着的录取通知书——他的和我的,深蓝色封皮烫着金色校徽。
“接下来是毕业合照环节!”班主任在台上喊,“请所有同学到操场集合!”
人群开始流动。我坐着没动。
班长走过来,是个开朗的女生,三年来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落映薇,去拍照啦!”
我摇摇头,把通知书小心地装进书包——他的在左边,我的在右边。
“拍完照班级还有聚餐呢,在明月楼,大家都来……”
“我不去了。”我站起来,背上书包。
她愣了愣:“为什么?毕业就这一次……”
因为顾知行没来。
因为我在这个班上没有认识多少人——三年了,我能叫出名字的同学不超过十个。我的座位永远挨着过道,为了回头就能看见斜后方的他;我的笔记本只借给过一个人;我的开心果蛋糕永远只分一半。
小学、初中、高中,十二年。我的世界里来来去去,其实只有顾知行。
图书馆自习室靠窗的第四张桌子:我和顾知行。
校外那家奶茶店最里面的卡座:我和顾知行。
出租屋那张小小的书桌两端:我和顾知行。
操场看台第三排:我和顾知行。
翻墙时会踩的老槐树枝桠:我和顾知行。
我的青春是一张窄窄的地图,所有坐标都只标注了两个名字。
“我真的不去。”我重复,声音很轻但坚决。
班长还想说什么,但我已经转身往礼堂侧门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起来。
穿过走廊,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六月的阳光劈头盖脸砸下来。
操场上已经站好了毕业生方阵,摄影师在高台上调试设备。校长、年级主任、所有老师都站在那里,穿着统一的衬衫,笑容满面。
而我背着书包,在全校师生面前,径直冲向那面熟悉的围墙。
惊呼声从身后潮水般涌来。
“那位同学——”
“落映薇?!”
“她要干嘛?!”
我听见班主任在喊我的名字,听见校长诧异的声音,听见同学们嗡嗡的议论。但我没有回头。
手指抓住粗糙的墙砖,右脚踩上那个磨得光滑的凹陷处——三年了,这个动作熟悉得像呼吸。用力一撑,翻上墙头,校服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落地时膝盖磕了一下,刺痛。我头也不回地跑起来。
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
不在乎“那个翻墙的疯丫头”。
不在乎毕业照上永远缺了我这一个。
我只知道——
我的朋友很难受。
他一个人缩在床上,咬着牙忍痛。
没有他坐在我斜后方,没有他接过我偷买的蛋糕,没有他擦掉我嘴角的奶油——
我整个人,我的心,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泪水是在翻过墙的那一刻涌出来的。毫无预兆,滚烫地冲出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世界变成晃动的色块,梧桐树、小吃街的招牌、匆匆的行人……全都浸在水光里。
泪珠砸在人行道上,留下深色的圆点。一颗,两颗,像小小的句号,又像未完的省略号。
我跑过蛋糕店,跑过奶茶铺,跑过我们一起吃过无数次麻辣烫的小店。风把眼泪吹散在耳边,校服衬衫贴在背上,湿漉漉的。
毫不犹豫。
我选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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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屋在巷子深处。
钥匙插进锁孔时,我的手在抖。推开门,窗帘拉着,光线昏暗。顾知行蜷在床角,被子裹得很紧,只露出黑发的头顶。
我放下书包,轻手轻脚走过去。
他动了动,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布满血丝,眼眶泛红,目光却在我脸上停住了。
“你……”他声音沙哑得像砂纸,“不是毕业典礼……”
“结束了。”我蹲在床边,隔着被子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还疼吗?”
他闭上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
“药吃了吗?”
“嗯。”
“饿不饿?”
“……有点。”
我站起来,拉开窗帘一角。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
“我们,”我转过身,看着他,“办自己的毕业聚会吧。”
他怔怔地看着我。
“就我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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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个小时,像一场安静的魔术。
我系上围裙——那条印着卡通狐狸的,他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先从冰箱里拿出早就备好的食材:
25寸的开心果蛋糕胚,我用了三倍的开心果酱,香气浓郁得像把整个果园搬进了屋里。
珍珠奶茶芝士奶盖,珍珠煮得Q弹,奶盖打得绵密,撒上开心果碎。
可乐鸡翅,炖得酥烂,甜咸交织。
炸鸡腿,金黄酥脆,咬下去会咔哧响。
麻辣烫,摆满牛肉丸、午餐肉、娃娃菜、金针菇,红油滚烫。
定制自助糖水,红豆沙、椰汁西米露、烧仙草、芋圆,琳琅满目铺了一桌。
还有薯片、巧克力、果冻……所有我们爱吃的零食,堆成小山。
顾知行从床上爬起来,慢慢挪到餐桌边坐下。他脸色还是苍白,但眼睛一直跟着我转。
“怎么……做这么多?”他轻声问。
“因为,”我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解下围裙,“毕业只有一次。”
我们面对面坐下。没有领导致辞,没有集体合照,没有那些客气又疏离的寒暄。只有食物蒸腾的热气,只有筷子碰碗的轻响,只有窗外偶尔经过的自行车铃声。
我切下第一块蛋糕,递给他。
他接过,却没有吃,只是看着我。
“你……”他顿了顿,“没去合照?”
“嗯。”
“聚餐呢?”
“没去。”
“为什么?”
我叉起一块鸡翅,咬了一口,慢慢嚼完。
“因为,”我抬起眼睛,直视他,“我的毕业,必须有你在。”
他握着叉子的手指收紧了,指节泛白。
沉默。但不是尴尬的沉默,是那种被太多话堵住喉咙,只好让空气来填补的沉默。
吃到一半,他忽然站起来,走进卧室,出来时手里拿着相机——那台老式的拍立得,我们高一春游时一起买的。
“拍一张吧。”他说,声音还是有些哑,“我们的毕业照。”
我愣住。
他走到我身边,肩膀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和熟悉的洗衣液香气。
校服。我们都还穿着今天早上的校服——他的衬衫领口有些皱,我的裙摆还沾着翻墙时的灰。
我举起右手,比了个耶。他抬起左手,在胸前比了半个心——动作有些笨拙,耳朵却悄悄红了。
相机咔嚓一声。
相纸慢慢吐出来。他捏着边缘,轻轻晃动。影像在化学药剂中渐渐浮现:两个穿着校服的少年,肩并肩站在一桌丰盛的“毕业宴”前。一个笑得眼睛弯弯,比着耶;一个表情安静,却比了半颗心。
背景是我们的出租屋。堆满书的架子,贴满便签的计划表,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还有桌上那份巨大的开心果蛋糕,奶油上歪歪扭扭写着:
“毕业快乐 · 我们”
顾知行看着照片,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把它递给我。
“给你。”
我接过。相纸还是温的。
没有别人。
只有我和顾知行。
顾知行和我。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晚霞把云染成淡紫色。远处隐约传来鞭炮声——大概是哪所学校的毕业庆祝。
我们收拾了碗筷,并肩坐在沙发上。他头靠着我的肩膀,偏头痛似乎缓解了些。
“落映薇。”他忽然叫我的全名。
“嗯?”
“大学……”他停顿了一下,“还一起翻墙吗?”
我笑了,眼泪却又毫无征兆地涌上来。
“翻。”我用力点头,“翻到墙塌了为止。”
他闭上眼睛,嘴角很轻地扬了扬。
夜色彻底降临。我们谁也没开灯,就坐在黑暗里,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十二年。
从“死狐狸”和“顾东西”,到并肩的976分。
从偷蛋糕的翻墙,到为他放弃整个毕业典礼的翻墙。
从小学校园里那棵银杏树,到这间小小的出租屋。
我的青春地图终于完整——起点是他,终点也是他。而中间所有的曲折、奔跑、泪水和笑,都写满了同一个名字。
顾知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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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背面的字(后来补上的):
“毕业日。
他没来,所以我去找他。
全世界都在操场拍照,只有我们在这里。
但‘这里’,就是我的全世界。
——落映薇,于六年后的某个雨天,再次翻看这张照片时”
“墙”是贯穿十二年的意象:
· 初中翻墙买蛋糕的叛逆
· 高中翻墙被老师抓的社死
· 毕业典礼上翻墙离场的决绝
· 也是阻隔“常规青春”与“我们之间”的无形边界
“归途”是唯一的方向:
· 无论墙多高,典礼多隆重,人群多喧嚣
· 我的归途从来只有一条
· 通向那个头痛时会蜷缩的身影
· 通向那份需要分着吃的开心果蛋糕
· 通向那间摆满两人痕迹的出租屋
墙是阻隔,也是考验。
而每一次翻越,都让我更确信:
我的毕业典礼不在礼堂,我的青春照片不在相册。
它们都在——奔向你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