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星期三晴

高一开学第一天，我重操旧业了。

是的，翻墙。

白洛高中的围墙比初中高了至少三十厘米，但这难不倒一只经验丰富的狐狸。下午第三节课是自习，我看了眼旁边正专心刷题的顾知行——这家伙暑假晒黑了些，侧脸线条好像也更分明了——然后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教室。

理由很充分：第一，庆祝我们再次同班；第二，纪念开学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想吃了。

校外那条小吃街经过一个暑假的整顿，炸串摊的香气好像更诱人了。我先买了杯奶茶，加双倍芝士奶盖，然后去常去的摊子点了两份炸串，一份微辣一份变态辣。最后，当然，街角蛋糕店的开心果蛋糕。

拎着满满当当的战利品往回走时，我心里盘算着：翻墙回去，把蛋糕偷偷塞进顾知行桌肚，等他发现时……

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我们高一（3）班的新班主任，姓郑，上午刚做过自我介绍，一个看起来挺和蔼的中年男人。

此刻，这位和蔼的郑老师正坐在炸串摊隔壁的奶茶店门口——不是店里，是店家摆在人行道上的那种塑料小凳子、矮脚折叠桌！他面前摆着一碗酸辣粉，吃得额头冒汗，还顺手拿起旁边的冰奶茶吸了一口。

我僵在原地，手里的奶茶杯壁沁出的水珠滴到鞋面上。

郑老师抬头，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我脸上。

对视。

一秒，两秒。

他挑了挑眉，视线从我惊慌的脸，移到我左手拎着的炸串袋、右手提着的蛋糕盒，以及腋下夹着的奶茶。

我反应过来，转身就跑。

不是走，是跑。用中考体育800米2分25秒的速度，头也不回地狂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被抓到！蛋糕要是被没收了，顾知行那个表面冷淡其实超爱吃甜食的家伙会难过死的！

翻墙时我发挥了毕生功力，几乎是以体操运动员的敏捷度翻了过去。落地时崴了一下，但顾不上疼，抱着我的“赃物”继续跑。

冲回教室时，顾知行还在做题。我把蛋糕盒飞快地塞进他桌肚，然后瘫在自己座位上大喘气。

“你……”他转头看我。

“别问！”我压低声音，心脏快跳出喉咙。

十分钟后，预备铃响了。

郑老师端着保温杯，慢悠悠地踱进教室。他把杯子放在讲台上，目光在教室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我身上。

我低下头，假装认真预习课本。

“开学第一天，”郑老师开口了，声音平稳，“我就发现咱们班有些同学，很有活力。”

我背脊一凉。

“高中围墙比初中高，这很好，”他继续说，“但有些同学的翻墙技术，显然也跟着‘升级’了。”

班里传来几声低笑。

我耳朵发烫，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

“今天下午，我在校外吃饭，”郑老师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个“静”字，“看见一位女同学，左手炸串，右手蛋糕，腋下夹奶茶，见到老师跟见到鬼一样，跑得那叫一个快。”

全班爆笑。

顾知行转过头看我，眼神里写满了“是你？”。

我捂着脸，从指缝里瞪他：还不都是因为你！

“这位同学，”郑老师转回身，似笑非笑，“翻墙是不对的，但看在你……嗯，战利品丰富的份上，这次就算了。不过——”

他顿了顿，全班安静下来。

“下次要是再让我抓到，”他笑眯眯地说，“我就请你到办公室，当着我的面，把你想吃的都吃完。当然，是站着吃。”

又是一阵大笑。

下课铃响，郑老师端着保温杯走了。我瘫在椅子上，灵魂出窍。

顾知行戳了戳我的胳膊。

我瞪他：“干嘛！”

他从桌肚里拿出那个蛋糕盒，打开。开心果的香气飘出来。

“给我的？”他问。

“不然呢！”我没好气。

他看了我几秒，突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是那种……很轻很暖的笑。

“谢谢。”他说，然后补充，“虽然方式很蠢。”

“顾东西你——”

“不过，”他切下一小块蛋糕递给我，“看在你这么拼命的份上，分你一半。”

我接过蛋糕，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嗯，还是那么好吃。

晚自习前，郑老师又来了趟教室，在我桌边停了停，放下一小盒东西。

我打开一看——是治崴脚的药膏。

附了张纸条：「翻墙技术有待提高，落地姿势尤其难看。另：那家炸串，微辣的更好吃。郑」

我：“……”

老登，我恨你！

但药膏……还是偷偷用上了。

顾知行把蛋糕分了我一半。郑老师其实没那么可怕。高中第一天就如此精彩，未来三年估计消停不了。以及——明天绝对不翻墙了！……除非忍不住。

……

1月15日星期六阴转晴

期末成绩出来了——930分。

我看到电脑屏幕上那个数字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两圈才压住尖叫的冲动。高中第一次大考，终于突破了850分的“魔咒”，甚至摸到了930的门槛！

更妙的是——顾知行925分。

我盯着班级群里并排的成绩单截图，他的名字在我下面，清清楚楚地写着925。五分之差！三年了，第一次！我捧着手机倒在床上，脑子里已经开始编排一百种嘲笑他的方式：

“顾东西，你也有今天？”

“要不要我借你笔记补补课呀？”

“五分的差距，就是一个开心果千层的距离哦~”

周一返校，连走廊都显得格外可爱。进教室时我特意在他桌边停了下，清了清嗓子。

他抬起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我准备好的调侃突然卡在喉咙里。

他看起来……不太对劲。不是那种考试失利的懊恼，而是一种更沉静、更疏离的情绪。整整一个上午，他除了必要的话，几乎没有开口。连我故意在他面前晃那张成绩单打印件，他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

嘲笑的话，被我一点一点咽了回去，像吞玻璃碴。

周六我们照常约了出门。先去买了开心果千层——那家店出了新品，千层皮薄得像纸，夹着细腻的开心果奶油。我挖了一大勺递给他，他接过去，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去吃海底捞。我点了最辣的锅底，他照例是番茄锅。等菜时我手舞足蹈地讲着班里的趣事，他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沸腾的火锅升起白雾，隔在我们之间，他的脸在雾气后面有些模糊。

“顾知行，”我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你……没事吧？”

他抬眼看我，锅里红油翻滚的气泡声忽然变得很响。

“没事。”他说，然后往我碗里夹了片刚熟的肥牛，“快吃。”

自助糖水铺里，我捧着椰奶西米露小口啜着，偷偷看他。他拿着手机，屏幕暗着，只是对着黑色的倒影发呆。

“其实……”我舔了舔嘴唇，“一次考试而已，没什么的。你看我初中三年都没考过你，这不也活得好好的……”

他忽然笑了。

不是开心的笑，是一种……近乎疲惫的、卸下伪装的笑。

“落映薇，”他说，声音很轻，“你觉得，我为什么会比你低五分？”

我一愣：“发挥失常？题太难？或者……”我眼睛一亮，“你数学最后那道大题步骤写省略了？被扣步骤分了对不对！”

他摇头，用勺子慢慢搅着碗里的红豆沙。

“我改错了两道选择题。”他说，“语文默写，故意写错了一个字。作文……压着没往深里写。”

勺子碰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我睁大眼睛。

“为什么……”

“因为，”他打断我，抬起眼看我，“如果我一直考在你前面，某只狐狸总有一天会真的泄气。”他顿了顿，“但如果你从来没赢过我，又会一直惦记着，学得太拼。”

我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930分很好。”他说，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这是你真实水平，甚至还能更高。所以——”

他向前倾身，用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我。

“下次，我不会让了。”

糖水铺的灯光暖黄，玻璃窗外是冬日傍晚灰蓝色的天。我手里的椰奶西米露还是温的，甜味却一路漫到了心口，堵住了所有声音。

原来那五分不是差距。

是他悄悄为我留出的、让我先跑的起跑线。

“顾东西，”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哑，“你真是个……”

“笨蛋？”他挑眉。

“——温柔得要死的笨蛋。”

他怔了怔，然后转过头去，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后来的记忆有点模糊。只记得我们分完了那碗开心果千层，记得火锅的热气，记得糖水的甜，记得回家的路上路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拉长，靠近，又分开。

晚上他发来消息：「下周开始，一起刷题？」

我回：「好。但你要请我吃开心果蛋糕。」

他：「成交。」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我忍不住笑起来。

高二才刚刚开始。

而我知道，从今往后的每一分，都将是真实的、并肩的、不必相让的较量。

顾知行这个家伙……以后再也不嘲笑他考不过我了。但开心果蛋糕还是要敲诈的！以及——下次考试，我一定要光明正大地赢你。

……

11月3日星期五晴

高三的秋天，是被篮球砸地的声音和跑道上的白线填满的。

学校大概觉得我们需要在题海里喘口气——或者更可能是“最后一次为校争光的机会”——于是高三的篮球赛和田径比赛，居然照常举行。

今天下午是篮球半决赛。我抱着数学五三坐在看台第三排，眼睛却黏在场上那个深蓝色7号球衣的身影上。

顾知行又长高了。运球时小臂肌肉绷出清晰的线条，起跳投篮时衣摆掀起一截，露出紧实的腰线。球进网的声音干脆利落，伴随着全场欢呼。他回防时往看台扫了一眼，我立刻举起手里那本显眼的紫色五三晃了晃。

他嘴角很轻地扬了一下。

真不公平。我想。为什么有人能一边稳居年级前十，一边打球像体育特招生？

田径比赛在下周。听说他报了400米和跳高。而我的任务，除了加油，大概就是——

翻墙。

没错，高三了，我依然没改掉这个“恶习”。校门口那家蛋糕店的开心果系列，已经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庆祝仪式。

我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上一次是月考他数学满分，我翻出去买了开心果千层。上上次是篮球赛小组出线，我翻出去买了开心果蛋糕。上上上次……好像只是因为周三下午天气太好。

今天比赛打到加时，最后三秒他一个三分绝杀。终场哨响时全场沸腾，他被人群围住，汗湿的头发贴在额前，眼睛亮得灼人。

我悄悄退场，熟门熟路地绕到体育馆后墙。那里有棵老槐树，树枝斜伸过墙头。踩上第三根枝杈，左手扒住墙沿，右腿一跨——

落地时有点踉跄，但手里的帆布袋护得好好的。

蛋糕店里，老板娘已经认识我了。“还是老样子？”她笑着问。

“嗯，一块开心果蛋糕，一个开心果千层，两盒开心果饼干。”我顿了顿，“再加两杯蜂蜜柚子茶。”

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往回走时，夕阳正把街道染成蜜色。我想起高一开学第一天翻墙被郑老师抓个正着，想起高二冬天翻出去买热奶茶结果摔了一身雪，想起无数个这样溜出校门的傍晚——有时为了庆祝，有时只是为了那一口甜。

翻回墙内时，他已经在老槐树下等着了。

“慢死了。”他说，伸手接过袋子。

“嫌慢你别吃。”我瞪他，拍拍手上的灰。

我们坐在篮球场边的台阶上。他把冠军奖牌随手丢在一边，先拿出那杯蜂蜜柚子茶，插好吸管递给我。

“赢了。”他说。

“看到了。”我咬了一口千层，开心果的香气在舌尖漫开，“三分球很帅。”

他切蛋糕的手顿了顿。

“你翻墙的样子，”他忽然说，“也挺帅的。”

我差点呛到。

“顾东西你——”

“真的，”他侧过脸看我，夕阳在他睫毛上镀了层金边，“每次看你翻墙，都像看一场……很熟练的表演。”

我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

“那你还吃我翻墙买来的蛋糕？”

“吃。”他答得很快，“而且希望你一直翻下去。”

这句话说得太轻，被风吹散了一半。但我听见了。

我们安静地吃完蛋糕。远处教学楼陆续亮起灯，高三的晚自习要开始了。

“下周田径赛，”他站起来，伸手拉我，“来看吗？”

“废话。”我借力起身，“不过你要是输了——”

“不会输。”他打断我，手指很自然地擦过我嘴角，“有只狐狸翻墙买的蛋糕等着，怎么敢输。”

我愣在原地。

他已经转身往教学楼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快点，今晚要讲上次月考的物理压轴题。”

我追上去，帆布袋里剩下的开心果饼干随着脚步哗啦作响。

高三很重，重在一张张试卷一次次排名。

高三也很轻，轻在一个三分球，一块蛋糕，一次心照不宣的翻墙。

而我知道，在无数个这样的黄昏之后——

在墙头老槐树的叶子黄了又绿之后——

在我再也数不清翻过多少次墙之后——

有些东西，比如翻墙买蛋糕的冲动，比如看他打球时的心跳，比如这份并肩走向终点的默契，大概永远都不会变。

开心果千层真的比蛋糕好吃！下次还要翻墙去买！以及……顾知行擦我嘴角的时候，心跳快得像刚跑完800米。这绝对不能让这家伙知道！

高二期末成绩栏·补记

成绩单并列贴在公告栏时，两个醒目的960分像一对翅膀。

我从人群里挤出来，转头撞上顾知行的目光。他斜倚在走廊窗边，校服袖子挽到手肘，手里转着支笔。

“平了。”我说。

“嗯。”他笔尖在指尖停住，“这次没让。”

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公告栏纸张哗啦作响。楼下篮球场传来运球声，远处有蝉鸣撕扯着盛夏的燥热。

我忽然想起高一那五分，想起他说的“不会让了”。

“所以这才是你真正的实力？”我问。

他站直身体，笔收进掌心。

“不。”他说，目光落在我脸上。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实力。”

阳光穿过玻璃，在他肩上切出明暗分界。而我知道，从此以后的每一场较量，都不再需要谁等谁，谁让谁。

我们终于是真正并肩了。

高中三年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