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的心意

雨宫绫终于不再颤抖。她小口、小口地咽下那团被捏碎的、混着眼泪的甜腻，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又痛苦的仪式。

幽奈收回了手，面无表情地抽出纸巾擦拭指缝粘稠的奶油，动作僵硬，像在处理傀儡关节渗出的多余润滑油。空气里还残留着甜腥气和未散的悲伤。

夏夜一直看着。

看着雨宫绫崩溃，看着幽奈捏碎大福，看着那个总是用扭曲方式纠缠自己的女孩，一点点吃下那份迟来的、破碎的“心意”。

她本该觉得荒谬，或者继续维持那种抽离的平静。

毕竟，一个草莓大福而已。

毕竟，她们都死过一次了。

毕竟，雨宫绫的过去与她无关，那份“想带给她”的念头，发生在她们还是陌生同学的时候，轻飘飘得几乎像一场误会。

可为什么……

为什么心口那个地方，像是被那团捏烂的奶油堵住了，闷得发慌，又酸又涩，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拼命往下坠？

视线开始模糊。脸颊上传来一点冰凉的湿意。

夏夜怔住了。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触到那点湿痕。是眼泪。

她……在哭？

这个认知比雨宫绫的崩溃更让她茫然。

她的情绪系统早就习惯了“死亡”带来的钝感，习惯了用观察和分析代替感受。

悲伤、痛苦、感动……这些强烈的情感，在她“重启”之后，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隔膜。

可现在，眼泪不受控制。

不是因为恐惧（幽奈的毒也没让她哭）

不是因为疼痛（死前的痛苦她只是冷静地记住）

甚至不是因为同情——她知道雨宫绫不需要这个。

那是一种更复杂、更细微、也更尖锐的东西。

是因为“没想到”。

她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傍晚，放学后路过“金平糖屋”。橱窗里暖黄的光，映着那些过于精致、显得不太真实的甜点。

她只是停下了脚步——不是因为想吃，恰恰相反，她觉得那些东西太甜了，甜得发腻，甜得……不真实，和便利店货架上那些标好价格、保质期明确的食物完全不同。

那是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意靠近的“温暖的冗余”。

她只停留了几秒，仅仅是在大脑处理“过于甜腻——无需求——离开”这个信息链时，一次短暂的延迟。

仅此而已。

她从不知道，有人看见了那几秒。

她从不知道，有人将那几秒误解（或理解）为“想要”。

她从不知道，有人会因为那几秒，去买了一个她并不想吃的甜点。

她从不知道，有人会怀揣着那个甜点，走向可能遇见她的方向。

她从不知道，那个人会为此死在某条肮脏的后巷，至死还徒劳地想护住那份已经烂掉的“心意”。

这份“不知道”，像一根极细极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的情感隔膜。

原来在她以为自己只是“安静地存在”、甚至“不存在”的那些日子里，有人曾那样注视过她。

不是作为猎物，不是作为目标，甚至不是作为朋友……或许，只是作为一个想要“给予”一点无用甜意的、笨拙的、同样孤独的坐标。

而这份注视，连同那份未曾送出的甜意，被血污、死亡和漫长的时光掩埋，直到此刻，才以一种如此惨烈、狼狈、又无比真实的方式，摊开在她面前。

雨宫绫记住的，不是她夏夜，而是那个傍晚橱窗前一个虚幻的侧影。

雨宫绫想送的，不是给夏夜，而是给那个侧影可能代表的、一丝与人间的微弱联结。

雨宫绫用死亡护住的，不是草莓大福，而是那份联结可能存在的、最后的证据。

这一切，都基于一个几秒钟的、完全错误的解读。

多么荒谬。

多么……悲伤。

夏夜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没有声音，只是安静地、持续地从眼眶里涌出来，滑过她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颊。

不是为了雨宫绫的死，也不是为了那个烂掉的大福。

是为了那份阴差阳错。

是为了那个未被察觉的注视。

是为了那个死在送糖路上的、笨拙的幽灵。

是为了她们之间，原来早在死亡之前，就隔着一层可悲的、由几秒钟误解构筑的厚壁。

原来，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孤独以不同的形态滋长、碰撞，然后无声地破碎。

她抬起泪眼，看向终于吃完、正用袖子胡乱擦着脸、眼睛和鼻子都红彤彤的雨宫绫。

雨宫绫也看到了她的眼泪。

愣住了，沾着奶油渣的嘴角微微张开，露出孩子般的无措。

夏夜吸了吸鼻子（这个动作对她来说很陌生），努力想平复呼吸，但声音还是带上了细微的、她自己都陌生的颤音：

“……那天……”

她顿了顿，必须很用力，才能把话说完整。

“我停下来……不是因为想吃。”

雨宫绫的眼睛眨了眨，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是因为，觉得太甜了。”

夏夜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甜得……有点不真实。”

她看着雨宫绫骤然睁大的、依旧湿润的眼睛，继续说，每个字都说得艰难，却又异常清晰：

“所以……你不用记着的。”

“不用……为那个停下来的几秒钟……做任何事。”

“更不用……为它……”

她没说完。但意思到了。

不用为它死。

这句话太重，她说不出口。但眼泪替她说了。

雨宫绫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夏夜脸上那些清晰的泪痕，看着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的、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不是怜悯，不是恐惧，是一种更深邃的、因为理解了她这份“错误”的执着，而产生的……共鸣般的悲伤。

过了好久。

雨宫绫忽然，很慢很慢地，扬起一个笑容。

不是她平时那种空茫的、甜美的、带着面具感的笑。

这个笑容很浅，嘴角的弧度甚至有些僵硬，眼睛还红肿着，鼻尖也红红的。但里面有一种奇怪的、如释重负的平静，甚至是一点点……近乎温暖的释然。

“……这样啊。”

她轻轻地说，声音沙哑。

“原来……夏夜同学，不喜欢太甜的东西啊。”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心，那里曾经紧紧攥着一个烂掉的纸盒。

“……我知道了。”

这一次，她知道了。

不是作为需要被纠正的错误，而是作为……一个终于被接收到的、关于夏夜的、真实的信息。

那个死在送糖路上的幽灵，似乎在这一刻，才真正放下了手里那份早已腐烂的负担，看清楚了路的尽头，那个人的真实模样。

泡面店里的蒸汽依然袅袅。瑞可英悄悄把南瓜头转了回来，刻上去的表情换成了一个微微张嘴的“感动”脸。

塔娜捡起了针线，指尖不再冰凉。

幽奈擦干净了手，靠在墙边，阴影里的侧脸，似乎也没那么僵硬了。

夏夜终于止住了眼泪。

脸上湿漉漉的，不太舒服，但心里那块堵着的、下坠的东西，好像……稍微松动了一点。

她看着雨宫绫那个浅浅的、真实的笑容，想，也许有些错误，不需要被修正。

只需要被看见。

被理解。

然后，带着这份理解，继续走下去。

在这个她们都“死”过一次，却又莫名其妙“活”在一起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