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雨宫绫刚完成一单“工作”。
目标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廊老板，私下有些见不得光的嗜好。
雨宫绫接这单，纯粹是听说他手里有幅她“感兴趣”的画。过程很安静，在她擅长的领域里，一切如呼吸般自然。
结束时，画廊老板瘫在真皮沙发上，眼睛还望着天花板那盏昂贵的水晶吊灯，眼神却已经散了。
雨宫绫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甚至还有心情欣赏了一会儿墙上那幅她想要的画——一幅色彩极其浓烈、笔触近乎狰狞的向日葵。她没拿走它，只是看够了，然后像拂去灰尘一样，将这次“工作”从脑海里拂开。
走出那栋弥漫着松节油和昂贵香水味的大楼时，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来，她感到一种熟悉的、微妙的空虚。
杀戮带来的掌控快感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留下潮湿冰冷的沙滩。她站在霓虹初上的街头，有些茫然。
然后，她看见了那家店——“金平糖屋”。暖黄的灯光从玻璃窗透出来，照亮了陈列柜里那些精致得不像真实存在的和果子。
她的脚步自己停了下来。
橱窗最显眼的位置，摆着新出的草莓奶油大福。雪白圆润，顶端的草莓鲜红欲滴，像少女的唇印。
夏夜。
这个名字毫无预兆地跳进脑海。
上周，大概是周四，放学后她远远跟着夏夜——她总是习惯性地观察这个安静得如同背景板的同班同学——夏夜曾在这家店门口驻足了几秒钟。
真的只有几秒，目光掠过橱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随即就转身离开了。
但雨宫绫看见了。她擅长捕捉这种细微的、旁人根本不会注意的“漏洞”。
夏夜那一刻的眼神，似乎……停顿了一下？在那排大福上？
雨宫绫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记住这个。这无关任务，无关威胁，无关任何她理解或享受的掌控游戏。
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关于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可此刻，站在寒冷的傍晚街头，身体里还残留着结束“工作”后的冰冷兴奋和随之而来的更大空洞，她看着那些白白胖胖的大福，突然冒出一个清晰得让她自己都怔住的念头：
买一个。
给夏夜。
这个念头本身带着一种陌生的笨拙，甚至有些滑稽。
她，雨宫绫，刚用最专业的手法结束了一个人的生命，现在却想拿着一个甜腻的糯米团子，去递给那个几乎没说过话的同班同学。
理由呢？没有理由。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因为夏夜太安静了，安静得像不存在。
或许是因为她自己此刻太“空”了，需要往里面填点什么，哪怕是个可笑的糯米团子。又或许，只是那暖黄的灯光和雪白的团子，看起来……有点温暖。
她推门进去了。门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和店里甜腻的香气一起涌来。
她用指尖还残留着极淡硝烟味（心理上的）和更淡的、已经洗净的血腥气的手，接过店员递来的小纸盒。盒子系着粉色的丝带，打成一个精致的蝴蝶结。
她把盒子小心地放进书包侧袋，没有压到。
去夏夜家的路，她认识。她“认识”所有她觉得需要认识的人的去向。
脚步比平时轻快了一些，书包侧面那个小小的、有分量的盒子，随着步伐轻轻拍打着她的腿侧。
一种陌生的、微弱的雀跃，像细小的气泡，从心底那片冰冷的深潭里浮上来。
她甚至开始不着边际地想，夏夜会是什么反应？
惊讶？
困惑？
还是依旧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
她会吃吗？
会喜欢吗？
自己该说什么？
“路上看到的，觉得你可能喜欢”？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递过去？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专注，暂时驱散了“工作”结束后的虚无感。
夜色渐浓，路灯一盏盏亮起，将她独自一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然后，她拐进了那条通往夏夜家公寓楼的近道——一条狭窄的、灯光昏暗的后巷。
巷子里堆着些杂物，空气里有淡淡的垃圾酸腐味。
就在这时，危险的气息如同冰冷的蛇，倏地缠上她的脊椎。
太迟了。
袭击来自侧面，迅猛、粗暴，充满了街头斗殴式的野蛮，和她所熟悉的、精巧的杀戮截然不同。
对方不止一个人，带着棍棒和刀具。没有废话，只有沉闷的击打声和利器划破空气的锐响。
雨宫绫反应极快，身体本能地做出规避和反击。但对方人数占优，且蓄谋已久，专挑要害。一根沉重的球棍狠狠砸在她的左肩胛骨上。
咔嚓。
一声清晰的、闷在血肉里的碎裂声。
剧痛瞬间炸开，剥夺了她大半的行动力。
她踉跄后退，背撞上冰冷的砖墙。
视线因为疼痛而模糊，呼吸间满是铁锈味——她自己的血涌了上来。
是过去“工作”的残留物？
是某个目标的亲属？
还是纯粹运气不好，遇到了抢劫的亡命徒？
她不知道，也没时间思考。刀光闪过，腰侧、手臂传来锐利的刺痛。温暖粘稠的液体迅速浸透了衣服。
她滑倒在地，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着皮肤。世界开始旋转、变暗。
所有的声音——袭击者的咒骂、远方的车流、自己粗重的喘息——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
然而，在意识滑向黑暗的最深处，一个清晰得可怕的念头，如同最后一点火星，死死咬住了她：
书包……侧袋……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蜷缩起身体，不是防御，而是护住了书包的侧面。那个装着草莓大福的、系着粉色丝带的盒子。
一下重击落在她的后脑。视野彻底黑了。
……
……
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海底，偶尔浮上零碎的片段。
冷。
刺骨的冷，从地面、从伤口、从身体内部弥漫上来。
湿。身下是粘稠的、半凝固的液体。有血，可能还有巷子里原本的污水。
疼。无处不在的、钝重的、仿佛要把她碾碎的疼痛。
还有……手里抓着的东西。
是纸盒。
但已经彻底变形了，湿透了，粘腻冰冷。她凭着触感知道，里面的东西也完了。
奶油肯定漏出来了，和血水、污水混在一起。
草莓大概滚到不知道哪个角落，沾满了泥污。
……脏了。
……带给夏夜的。
……全脏了。
这个认知，比身体上的疼痛更尖锐地刺穿了她逐渐涣散的意识。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几乎让她想笑（如果她还能笑的话）的失落感，淹没了她。
她拼尽全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中，微微动了动手指，似乎想确认那团冰冷的、湿烂的触感是否还在。
然后，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尽了。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她好像……闻到了一丝极淡的、甜腻的草莓香气，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和垃圾的腐臭。
真奇怪啊。
她想。
原来……是这样结束的。
不是在她掌控的、精心设计的舞台上，而是在一条肮脏狭窄的后巷里，因为一场混乱野蛮的袭击，怀里抱着一个烂掉的、没能送出去的草莓大福。
真……难堪啊。
……
……
月光冰冷地照进后巷，照亮了一具逐渐失去温度的少女躯体，和她怀里那团被血污浸透、几乎看不出原型的纸盒废墟。
远处便利店苍白的光，彻夜亮着，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同一个夜晚，不同的角落，夏夜的生命，也正在被另一场“工作”——来自幽奈的毒药——悄然终结。
她们谁也不知道，在生命最后的刻度上，她们曾以如此荒诞而悲哀的方式，共享了同一个死亡的夜晚，和一份同样未能抵达的……微弱的“给予”。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