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异常安静的傍晚。泡面店打烊后,只剩下她们几人。
夏夜轮休,罕见地带回一盒精致的和果子,说是便利店清货的临期品。
盒子打开时,所有人都顿了一下——正中央,是一枚完美无瑕的草莓奶油大福,来自早已倒闭多年的“金平糖屋”。
那是雨宫绫生前最迷恋的味道。
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
雨宫绫捧着那个草莓大福。
它很完美。圆润,雪白,顶端的草莓像一滴鲜红的封蜡。
塑料盒壁泛着冷光,干净得没有一丝指纹。
店里很吵——瑞可英在嚷嚷着要给南瓜头换新表情,塔娜细声劝着什么,幽奈的傀儡线在空气中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摩擦音。
背景是泡面的蒸汽和廉价香精的味道。
可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玻璃。雨宫绫所有的感知都收缩了,死死钉在掌心这点柔软的、冰凉的重量上。
太完整了。
完整得虚假。完整得像一个恶毒的玩笑。
记忆不是这样回来的。
它不是画面,是感觉——是肩胛骨碎裂时,身体里那声闷响,像被折断的树枝裹在血肉里。是血涌上喉咙的铁锈味,温热地从嘴角溢出来,流向下巴。
是巷子地面粗粝的触感,沙砾嵌进脸颊的刺痛。还有越来越冷,冷得意识像沙漏里的沙,抓不住地往下漏。
但最清晰的,不是痛,也不是冷。
是右手死死攥着的、已经彻底变形的纸盒。奶油从裂口挤出来,混着巷子地面的污水和……她自己的血,变成一种粉红发褐的、令人作呕的糊状物。
草莓滚落在一旁,沾满了灰。
她想带给夏夜的。
那天不是任务。或者说,不是“那种”任务。她刚“处理”完一个目标,手法干净利落,心情甚至称得上愉快。路过那家老店时,橱窗里摆着新出的草莓大福。
她记得夏夜——那个总是安静地坐在教室后排、几乎不与人交谈的同班同学——上周似乎在这家店前停留过几秒。
就几秒。雨宫绫看见了。她总是看见夏夜。
鬼使神差地,她买了一个。用还带着隐约硝烟味(心理上的)和更淡血腥气(实际上的)的手,接过店员递来的、系着漂亮丝带的盒子。
心里掠过一丝奇异的陌生感,一种与她日常截然不同的、近乎笨拙的念头:把这个,给夏夜。
也许能说句话。也许那个总爱一个人独处的同学会露出一点点不一样的表情。
也许……可以靠近一点点,用不是“处理”目标的方式。
这个念头如此微弱,又如此尖锐,让她在走向夏夜家方向的路上,甚至感到一丝轻盈。
然后,袭击发生了。
不是目标,是某个她甚至不记得的、过去的“业”。
下手狠极了。她被拖进那条无人的后巷。
世界缩窄成疼痛、黑暗、和渐渐模糊的视野。
最后的意识里,她不是在想死亡,甚至不是在不甘。
她只是拼命蜷起身体,护住那个已经被压烂的纸盒。
——不能弄脏。
——带给夏夜的。
这个执念,成了她意识熄灭前,最后燃烧的东西。
……
而现在,夏夜把这个完整的、干净的、完美的草莓大福,递到了她面前。
雨宫绫的手指开始颤抖。很轻微,但止不住。温暖的店内空气忽然变得粘稠冰冷,堵住她的喉咙。
视野里,那个雪白的大福开始扭曲,边缘晕开,仿佛要融化成一滩熟悉的、污浊的粉色糊状物。
“啪嗒。”
第一滴眼泪砸在透明的塑料盖上,声音很轻,但在她耳中如惊雷。
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将大福盒子近乎慌乱地、端端正正放回桌子中央。
仿佛那不是甜点,而是一枚必须精准归位的炸弹。
然后,崩溃来临。
没有声音先兆。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啜泣或哽咽。
只有眼泪以一种惊人的、寂静的汹涌方式,从那双总是带着空洞笑意的眼睛里疯狂滚落。
瞬间就打湿了她的脸颊、下巴,滴落在桌面上,积聚成一小摊水渍。
她的肩膀垮了下去,不是平时那种伪装柔弱的姿态,而是某种支撑了她全部存在的核心骨架,在瞬间被无声地、彻底地抽走了。
“……为……为什么……”
声音挤出来,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孩子气的茫然和剧痛。
“它……应该是碎的……”
她盯着那个大福,眼神却像穿透了它,看向某个遥远、黑暗、充满铁锈味和污水的地方。
“我……我护着的……我拼命……”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茫然地看着掌心,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纸盒粗糙的触感和黏腻的奶油血迹。
“全脏了……和血……我的血……混在一起……我……我一口都没……”
话断了。
她猛地捂住脸,纤瘦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不再是安静的流泪,而是某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断断续续的、如同溺水般的抽气声。眼泪从指缝里疯狂渗出来。
“我想……带给你的……”
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得让空气凝固。
“那天……我本来……想带给你的……”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夏夜,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脸,此刻在她被泪水扭曲的视野里晃动。
“可是……我死掉了……”
她陈述着,像个迷路的孩子在汇报一个可怕的事实。
“我死掉了……在路上……烂在巷子里了……”
“草莓……也烂掉了……”
“……”
她说不下去了。
只是看着夏夜,眼泪不停地流,仿佛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液体,连同那些腐烂的草莓、冰冷的血、未送出的甜味,和再也无法抵达的“本来”,一起流干。
整个泡面店,死寂。
瑞可英抱着她的南瓜头,僵在原地,南瓜脸上刻着的笑容在此刻显得诡异又滑稽。
塔娜手里的针线也啪嗒掉在地上,她捂住嘴,缝线下的身体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某种感同身受的、冰冷的悲伤。
幽奈停下了手中把玩的傀儡线。她看着雨宫绫,看着那张被泪水彻底摧毁的、褪去所有伪装的脸上,只剩下赤裸的、孩童般的痛苦和茫然。
她阴郁的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清晰的震动——不是对疯狂或残忍的熟悉,而是对这种……纯粹的、因为一个“未能送出的甜点”而彻底崩溃的绝望,感到了陌生的、尖锐的刺痛。
然后,幽奈的目光,转向了夏夜。
夏夜站在那里。
她脸上惯有的、那种“死过一次”的漠然和平静,消失了。
不是破裂,而是像一面被打磨得太光亮的镜子,突然映出了过于刺眼、无法处理的光源,导致整个镜面一片空白。
她看着雨宫绫。
看着那个哭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因为一个草莓大福而彻底碎掉的“前杀戮天才”。
雨宫绫那句破碎的“我想带给你的”,和那句茫然的“我死掉了”,像两把生锈的钝刀,缓慢地、却无比精准地,撬开了夏夜自己记忆里某个被封死的角落。
——那天。同样的日子。
她自己在便利店值夜班。然后,幽奈走了进来。
不是来买东西。是来“处理”的。
毒。
悄无声息。她倒在后门的角落,看着幽奈离开的背影,世界渐渐变冷,变暗。
她死的时候,很安静。没有甜点,没有未送出的东西,只有便利店苍白冰冷的灯光,和逐渐模糊的意识。
她从未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直到此刻。
直到雨宫绫捧着那个象征“未能抵达”和“彻底毁灭”的完美大福,在她面前崩溃。
原来……同一天。
一个想去送甜点,死在了路上,甜点烂在了血污里。
一个在便利店值班,死在了角落,身边只有空荡的货架。
她们以不同的方式,死在了同一个日子的阴影里。
一个怀着笨拙的、未被察觉的“给予”念头死去;一个在漠然的、突如其来的“夺取”中死去。
而那个未被送出的、腐烂的甜点,和那杯未被拒绝的、致命的毒药,在时间的另一头,在这个离奇的、死后重聚的荒诞当下,以这样一种方式,轰然对撞。
夏夜感到一种冰冷的麻意,从脊椎爬升。不是恐惧,不是悲伤。
是一种更深邃的、近乎荒谬的……领悟。
原来她们之间,早就被一条看不见的、名为“死亡”的丝线,在同一个昏暗的刻度上,打上了死结。
而雨宫绫此刻的崩溃,不仅仅是因为一个甜点。
是因为那个甜点背后,那个微弱的、试图靠近的“正常”的自己,连同那个可能的、稍微不一样的未来,一起被彻底碾碎在了那条肮脏的后巷里。再也无法拼凑。
“……”
夏夜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被什么堵住了。
她一贯用来应对这个世界的、那种抽离的、冷静的观察和分析力,在此刻完全失灵。
她只能看着雨宫绫哭,看着那个总是缠着她、烦着她、带着假面般笑容的雨宫绫,露出最原始、最痛苦的核。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幽奈忽然动了。
她一步上前,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伸手,一把从桌上抓起那个完美的、刺眼的大福。她没用盘子,没用任何工具,就那样徒手,狠狠一捏。
“噗嗤。”
细腻的奶油和鲜红的草莓果酱,从她苍白的指缝间被挤压出来,顺着她的手背流淌,滴落在桌面上。
原本完美的球形,瞬间变成一团狼藉的、混合的、甜腻的残骸。
然后,她将这团残骸,递到雨宫绫泪痕狼藉的脸前。
她的声音依旧冷淡,没有起伏,却奇异地穿透了雨宫绫破碎的抽泣声。
“看。”
“现在它碎了。”
“和你记得的一样。”
“和那天一样。”
她顿了顿,另一只干净的手,有些僵硬地、近乎粗鲁地,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雨宫绫脸上的泪水,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点弄疼了她。
“吃。”
她命令道,语气硬邦邦的。
“别浪费。”
“这次,送到了。”
雨宫绫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被捏碎的大福,看着那熟悉的、混合的、不再完美的形态。
又抬起朦胧的泪眼,看向幽奈近在咫尺的、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异常专注的脸。
然后,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团狼藉。
低下头,就着幽奈沾着奶油和果酱的手,小小地、珍惜地,咬了一口。
混着咸涩的眼泪,和记忆中血与污水的幻味,将那迟到太久的、破碎的甜,一点点咽了下去。
夏夜终于找回了呼吸。她默默地将一整盒纸巾,推到了桌子中间。
没有人说话。
泡面锅里的水在咕嘟作响,蒸汽袅袅上升。瑞可英悄悄把南瓜头转了个方向,让那张刻出来的笑脸背对着大家。
塔娜蹲下身,慢慢捡起掉在地上的针线,指尖冰凉。
那一天,两条孤独死亡的轨迹,在这个由南瓜头、缝线、毒药和死后重生构成的荒谬小店里,以一种疼痛的、狼狈的、却又莫名坚实的方式,完成了迟来的、无声的交汇。
而那个草莓大福的滋味,在雨宫绫嘴里,终于不再是记忆中腐烂的绝望。
它依然是碎的,是脏的,是混着眼泪的。
但这一次,有人看着它碎,有人命令她吃,有人……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