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衣怒马李门主X章台杨柳乔美人
清淡逸群李神医X风华绝代乔女侠
茶汤里,浮着天山雪参的碎末,药香清苦又醇厚,那是方丈托俗家弟子在北疆守了三月才采来的珍品,此刻却被几乎是塞到李莲花手里去的。
“你若再这么妄动真气下去,”无了和尚的眉峰拧成个川字,声音里裹着不易察觉的急,“只恐你难撑到半年光景,怕是熬不过今冬的第一场雪……”
李莲花没接话,只仰头将药汁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苦涩的药味混着雪参的清冽直窜喉头,他却连眉头都没蹙一下,只抬手用袖口抹了抹唇角。
“这半年就半年呗,先前那情形,总不能叫我见死不救的吧。”李莲花满不在乎,仿佛生死之事在他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并非如此坦然。只是这么多年过来,早就习惯了把在意藏在“无所谓”的壳里,连自己都快骗过去了。
可无了太懂他了。这世间大抵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他洒脱是真洒脱,重情也是真重情,偏生嘴硬得像块捂不热的顽石,明明在意,却总要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是不能见死不救,”他缓声开口,字字都往人心坎里钻,“还是……终究过不了乔女侠这关啊?”
“有些感情,是藏不住的,也无需藏。乔女侠对你的情谊,这么多年未曾改变,你又何苦一直压抑自己。生死之事,固然沉重,但若是为了心中所爱,问心无愧,倒也值得,只是,莫要留下遗憾才好。”
“我没有……”莲花猛地抬眼,声音却比刚才低了半分,像个被戳穿心事却偏要嘴硬的孩子。“这阿娩她……她是我如今找狮魂的唯一线索。”
话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狮魂的确重要,可那日他脑子里哪有半分“线索”的影子?分明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她出事。
百川院
夜风卷着松涛掠过檐角时,连虫鸣都敛了声息。
“云彼丘,你还敢提!”
石水怒不可竭,梨花木椅被带得向后趔趄半寸,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紧接着右掌狠狠拍在桌面上。那力道竟让厚重的红木桌板颤了三颤,桌边三只青瓷茶盏“哐当”弹起,其中一只径直翻倒,碧色的茶水泼了满桌,顺着木纹蜿蜒流下,在桌腿积成小小的水洼。
“你当那碧茶之毒是什么?是街头卖的甘草糖吗?!那毒入体,先蚀经脉,再散功力,疼得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往后呢?是神智昏乱,会忘了亲疏,认不得敌我,整日里疯疯癫癫,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你不是不知!”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惊得梁上栖息的夜枭“嘎”地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撞在窗纸上,又仓皇飞远。“你做的这勾当,便是挫骨扬灰、死一百次、一千次,都难消这滔天罪孽!”
云彼丘被指责的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当场就钻进去,把这难堪的场面躲过去。正要屈身作揖,含糊着说句“告辞”,余光却瞥见门外那抹身影。“乔——”
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猛地窜上来,顺着脊梁骨直冲天灵盖。石水之前的怒喝、夜枭的啼叫,全变成了模糊的嗡嗡声——此刻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方才那些话,她定然是全听见了。
乔婉娩就站在门外廊下三步远的地方。破碎不堪的就如同枝头枯萎残败的花瓣,“双照泪痕干”大抵便是形如此状。
靠近厅堂中央时,她的脚步慢得像在挪,苍白的唇瓣哆嗦着——那些翻腾的愤怒、噬心的悲伤、想问个清楚的质问,到了嘴边,全化作了死寂的缄默不言。
烛火又“噼啪”响了一声,溅起一点火星,落在青砖上,很快灭了。
云彼丘被她周身散发的凛冽寒意赫的心里发慌,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好可怕,这还是那个端方有仪的乔婉娩吗?
“碧茶之毒?”旋即,眼眶迅速泛起一层水雾,声音拔高,带着浓烈的愤怒与悲戚,“你知不知道那是天下至毒啊,入喉穿肠,七日蚀骨,神仙难救!相夷他——”怒火喷薄欲出,叫嚣着就快要冲破胸膛。行动快过理智,她蓦然捞起石水腰间软鞭,那物什成了她宣泄怒火的凭依。
下一秒,“噼啪!”婉娩虽怒不可遏,却还存着最后一丝克制,未曾真的抽打到他,可那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已让周遭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婉娩柳眉倒竖。她盯着云彼丘,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比怒骂更伤人的笑,“敢问云院主是如何下得去手的,倒是让婉娩……好生钦佩。”
“钦佩”二字被她咬得极重,带着淬了毒似的寒意。听得云彼丘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连辩解的话都不敢说。
“相夷待诸位不薄吧,”婉娩目光如炬,从左到右掠过厅堂里每一张脸——那些曾与相夷并肩策马、同饮烈酒,说过“生死与共”的人。“他对你们推心置腹,视你们为此生最信任的人,可你们呢?你们又做了些什么?”
有人头垂得更低,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料;有人眼神飘向窗外的夜色,不敢与她对视;还有人皱着眉,发出一声轻得像蚊子哼的叹息,可那叹息里,愧疚远不及无奈多。
“乔姑娘,我……”云彼丘嗫嚅着,声音小得如同蚊子哼哼,连自己都听不清。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乔婉娩猛地扬手,软鞭狠狠甩在地上,“啪!”这一声比刚才更响,震得梁上积灰都簌簌往下掉。
旋即,她挺直脊梁,朗声质问,“四顾门门规在场诸位难道无一人记得了吗!凡背叛者,逐出且永不录用,轻则棍杖五十,重则处以凌迟之刑。何况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三位却置若罔闻十余年,扪心自问可对得起相夷吗?”她要替相夷求个公道,鸣个不平,疾言厉色中尽显她的悲愤与决绝。
“难怪……难怪当年你们不断告诉我相夷已死,我还纳闷呢,怎么如此轻易就妄下定论。”忽然,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自嘲的颤。那些压在心底多年的疑惑,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原是知他身中碧茶,定然活不成的,所以索性一了百了,寻也不寻,放任自流了?多讽刺啊,口口声声忆他怀他念他,到头来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弥天谎话,根本无一人盼苍天有眼,盼相夷无恙安平。你们只盼着他死,盼着这桩丑事能永远埋在地下,盼着你们能安稳地做你们的‘名门正派’!”
婉娩步步紧逼,一字一顿,像在宣读他的罪状,“不知云院主这十年间,午夜梦回可会惊噩难眠,可有冤魂索命,可有半分悔意愧对,良心……可曾有过一丝不安?”
“乔姑娘,我错了!我罪该万死!这些年,我无数次想弥补过错,可……可一切都太晚了。”云彼丘抖如筛糠,声音带着哭腔,几近崩溃。
“太晚了?”婉娩怒极反笑,“你今日的忏悔,不过是为了减轻自己的罪孽感,可他呢?相夷他被你们当作弃子,生死不明,受尽苦楚,谁来还他公道?谁来替他说一句‘你没错’?”
“我日夜盼他归来……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都从未放弃。”婉娩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无数个日夜的煎熬,“我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不放过任何一个线索,可你们呢?你们明明知道他可能还活着,却选择放弃,选择隐瞒。”
声声泣血,字字诛心。
“相夷若是知道你们如今的模样,该有多失望?”婉娩别过脸,望着窗棂外沉沉的暮色——残阳的余晖早被乌云吞尽,只余下一片墨色,连归鸟的影子都看不见。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苦涩,像吞了黄连,连舌根都发麻,“若我是他,即便侥幸逃过此劫,也绝不会再踏回这片是非之地——这里的人心,太凉了。”
纪汉佛在一旁立了许久,终是按捺不住。他先攥了攥袖角,像是要攥住心底翻涌的愧疚与为难,脚步才沉得像坠了铅似的往前挪了一步,声音低沉得近乎沙哑,却透着几分恳恳切切的意味,连语气里都裹着一丝祈求谅解的艰涩:“乔姑娘,当年……当年彼丘确实是无心伤害门主的。”
“他是中了那妖女的画皮媚术,那邪术最能惑人心智,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毒的说成甜的。当时他浑浑噩噩的,连自己端出去的是毒茶都辨不清。这些年只要在江湖上,看到和门主相似的,他都会去探访,每次回来,都要对着门主当年的旧物愣神好几天……,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
他何尝不知彼丘的过错万难饶恕?当年门主遭难,他们这些人,上下都难辞其咎。可终究是同生共死过的兄弟,看着彼丘这十年活在愧疚里,日夜被噩梦缠扰,总想着能替他说句话,希望乔婉娩能多一分体谅,知晓他这些年的煎熬与忏悔。
“纪院主您别说了,我此刻什么都听不入耳。日后非必要,我乔婉娩不会再踏百川院,倘若真有急事,飞鸽传书至慕娩山庄即可。”话语如金石掷地,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那是她坚守自我信念的姿态,不因为旧日情分妥协,也不因为旁人求情动摇。
婉娩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沉痛,像是透过眼前的人,看到了那些策马江湖的过往:相夷提着酒壶,笑着往纪汉佛、白江鹑碗里倒酒,云彼丘在一旁翻着医书,石水还在跟人争论剑法……可下一秒,又落回眼前这满目疮痍的现状——背叛、隐瞒、愧疚,还有她十年的空等。
“我虽气恼不忿,但终究还是四顾门故人,于这江湖,还是有份责任在的。你们已经辜负了相夷一次了,莫要再辜负第二次了,婉娩言尽于此,诸位好自为之。”
她没再看任何人。背影无比萧索,像株被寒风打透的芦苇,她啊,明明看着脆弱,却偏有股不肯弯折的倔强。
相夷心性纯善,想来是不愿见兄弟阋墙,这才迟迟不归吧?相夷啊,那个如明月般的人,却被他视作兄弟的人如此对待,这让他如何能释怀?
纪汉佛望着那逐渐消失在转角的身影,长叹一声,喃喃“是我们对不起门主,也对不起乔姑娘。”
“当年,若我们能多些警觉,多些担当,门主也不至于遭此大难。乔姑娘这些年苦苦寻觅,我们却连一句实话都没能及时告诉她,实在是……太对不住他们了。”
普渡寺
长明灯将壁上斑驳的经文拓片照得影影绰绰。
“如今,连您的梵术金针都医不了吗”婉娩立在蒲团旁,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散了佛前青烟。
“他体内的碧茶之毒早已如附骨之疽般缠满五脏六腑,便是刮骨疗毒也剜不尽那毒根。老衲的梵术金针纵能暂缓其痛,却终究抵不过那毒的蚀骨之力——乔施主,老衲已是回天乏术。”
“乔施主,生死有命,这世间有些事,人力终是无法抗衡。他如今……怕是时日无多了。或许,趁着最后的时光,让他见见心里念着的人,说些藏了许久的话,也算是……全了一段缘分。”
话未说完,他便住了口,婉娩却已懂了。那是让她学着放手,学着看一朵花辞枝,一片叶归根,学着与这无常的命运和解。
她猛地抬眼,眸中原本氤氲的水汽瞬间散去,只剩一片淬了冰的决绝,唇瓣抿得发白:“婉娩不信。就算踏破九州,掘地三尺,寻遍所有深山古寺、隐世高人,我也定然要寻到解毒的法子,让他平平安安的。”
“不过还请方丈替我打个诳语,不要让相夷知晓我已知此事,他那般心性,若知道了,怕是又要自苦。”她转向方丈,屈膝福了一礼,鬓边碎发垂落,遮住眼底翻涌的痛。
“老衲定当守口如瓶。也盼施主能早日寻得良方,生死有命,可情之所至,或能逆天改命也未可知。”那声“未可知”,是对苍生的慈悲,也是对这份不肯认输的执念,悄悄添了一分敬意。
甫出寺门,老天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悲戚——穹宇阴云密布,昏暗影绰,像谁在低泣,恰如她的心绪凄迷。
相夷啊相夷,你曾说这江湖如棋,落子无悔,说兄弟如手足,肝胆相照,可如今呢?会不会也如我一般,觉得这世间的风雨,比碧茶之毒更蚀骨?
雨越下越大,滂沱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山隐了影,近树垂了头,连寺门的铜铃都被雨打得喑哑。她无波无澜,任凭雨水浸透绫罗衣衫,咸涩的,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若那九天之上真有神明,若你们真的看得见人间苦厄——
“求你们垂怜,让他熬过这一劫吧。哪怕……哪怕让我折寿十年,二十年…换他平安,我也甘愿。”
无了方丈立在禅房门口,望着那道被雨雾吞噬的身影,长叹一声,将手中念珠转得更快:“痴儿,都是被情字困住的痴儿啊……”
这声叹里,有对命运无常的无奈,有对情深不寿的悲悯,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对那份“逆天改命”的隐隐期盼。
或许,这对苦命人,真能少些遗憾。
慕娩山庄
雨丝织着料峭的凉,斜斜地扑在朱漆大门上,婉娩攥着湿透的裙裾冲进门廊,径直往书房方向去,水珠顺着衣衫滑落,在砖上洇出一路蜿蜒的痕迹。
“小姐!”小竹捧着铜炉从回廊那头奔过来,炉里的银丝炭明明灭灭“您这是淋了多久的雨?手……手怎么抖得这样厉害?”婉娩仿若未闻,自顾自蘸着窗棂外的雨水,在砚台中研磨。
“去取加急信笺,用暗纹雪浪纸,火漆要盖三重。最里层用‘归燕’纹,中层盖府印,外层……用我私章。”
小竹捧着铜炉的手猛地一颤,炉盖“叮”地撞在炉身上。暗纹雪浪纸是乔家祖传的特制笺纸,纸浆里掺了南疆特有的韧草,浸过矾水,水火不侵,寻常信笺绝不用;三重火漆更是规矩森严,一层防私拆,二层证身份,三层……是关乎生死的本家急令。
终究没敢多问一个字,只匆匆应了声“是”,转身就往藏经阁后的秘库跑——那暗纹雪浪纸和火漆印鉴,都锁在秘库的紫檀柜里,钥匙平日只有小姐能碰。
狼毫笔蘸了浓墨,悬在纸上时,她却顿住了。
相夷的碧茶之毒,是江湖大忌。若是让人知道曾经的四顾门门主成了待宰的羔羊,那些蛰伏的豺狼怕要闻腥而来。
不能说透。绝不能说透。
字里行间都藏着十二分的谨慎。只说“故人旧疾难捱,需寻奇药解厄,若有消息,速传乔府”,绝口不提“碧茶”二字。把“危在旦夕”改成“势急,盼速回”。既要让收信人读懂那份恳切的急难,又要把最关键的隐情裹得严严实实。
“让最快的信鸽,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去,传给江南的陈舵主、塞北的李掌柜、蜀地的王郎中,还有岭南的苏楼主——告诉他们,十日之内,我要所有关于‘奇药解毒’的消息,哪怕只是民间传说,也不能漏。”护卫接过信,躬身行礼后,转身消失在雨幕里,那是乔家培养多年的死士,从不会误事。
第二日起,便挂了“暂谢访客”的梨木牌,竹青底色。问就是他家小姐偶感风寒,需静养些时日,概不见客。
从晨露未晞到月上中天,她总坐在那张梨木书案前,面前堆着比人还高的古籍:有前朝御医的手札,有南疆巫医的毒经,甚至还有几本字迹模糊的民间验方,是乔家商队从偏远小镇搜罗来的,纸页边缘都磨破了。
但凡见着“毒”“解”二字,便停下来逐字细读。有次读到记载“碧茶”的残卷,说此毒“遇寒则剧,逢怒愈烈”可往下读,“解方需‘忘川花’,然此物于十年前随南疆十万大山火灭而绝”
夜深时,她就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想相夷从前总笑她“读这些枯书有什么用”,那时她只嗔他“江湖人也得懂医理,免得哪天被人下毒都不知道”。
原来一语成谶。
小竹端来的参汤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她只记得偶尔抿一口。无它,为意中人,甘之且如饴。
莲花楼
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的影,那影里裹着的落寞,像被秋雨浸了整夜的梧桐叶,沉甸甸的,泛着青灰色的凉,怕稍重一分,就会泄出眼底藏不住的疼。
“不瞒姑娘,在下确有心上人,只不过心上人另有归宿,于是我便也下定决心,不再娶任何人,也不敢再耽误姑娘。”
目光清明得近乎残忍,那是将爱从骨血里剜出来、又亲手埋进三尺黄土后的释然,是反复说服自己“她该有更好生活”的催眠。带着对眼前人的敬重,也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他不能再给任何人希望,尤其是在心里还装着一个人的时候。
世人皆知肖大侠对乔女侠的爱慕如飞蛾扑火,却终未得偿所愿,连茶楼里说书的先生都能添油加醋讲上三天三夜。殊不知他李莲花也有个自少时就喜欢的人,一念就是十七载春秋,不过无人知晓罢了。
毕竟有些事,适合烂在心底长成根,旁人偶尔问起,“李先生可有心上人”,他只消说“忘了”便无人再追问——忘了,多好的借口,能遮住所有翻涌的念想。
可他从未忘过。
在他心里,阿娩从来不是“过去”。她是他未拜过天地、未饮过合卺酒,却早已刻入命簿的妻,在这纷繁复杂的江湖中,他怀揣着这份孤独的爱意踽踽独行。
大雾四起,偷偷藏匿,我在无人处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