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衣怒马李门主X章台杨柳乔美人
清淡逸群李神医X风华绝代乔女侠
湿冷的石壁渗着青黑苔藓,稍碰便沾得满手腥绿,那腐叶般的霉味,混着陈年土腥与鸟兽粪便的秽浊,令人几欲作呕。
婉娩蜷缩在岩壁角落,绫裙早被沿途乱石划得七零八落,素色里衣下,肩胛骨磕在岩棱凸起处的伤口正渗着暗红血珠。她被阿柔所谓的情郎以香灰粉偷袭,诱发喘疾,毫无无反抗之力,生生被擒来此地。
“是她逼我的,我就看看,谁不贪恋这把天下第一的宝剑。”本该象征清修的檀木佛珠乌沉沉的,衬得他那张脸愈发阴鸷,半分出家人的慈悲都无,反倒像山坳里择人而噬的恶狼。
“懦夫。”她喘了喘,视线扫过他那身皱巴巴的僧袍,嘴角勾起抹极淡的嘲讽,像在看一件登不上台面的秽物。“连自己的贪念都不敢认,偏要借佛门的袈裟遮羞…就不怕夜里佛灯照见你满腑的肮脏?”
“你找死!”佛珠“啪嗒”断裂,十八颗檀木珠子硕硕滚落,倒像是给这虚伪的“慈悲”染上了罪证。
他彻底撕了伪装,大喝“贱人!别给脸不要脸。”僧袍下摆扬起时,露出半截绣着暗纹的中衣——哪里是什么出家人,分明是江湖上悬赏千金的“白狼盗”打扮!
婉娩的心沉了沉,却没半分惧色。白狼盗,这名号在江南一带恶名昭彰,早成了孩童止啼的凶名,专劫富商与武林人士,连三岁稚子都下手。官府的海捕文书贴遍了七省,却没人想到,竟剃了头发,穿了袈裟,伪装成僧人混在阿柔身边,连她都瞒过了。
“小娘子这双芊芊玉手,”他咧开嘴笑,黄黑的牙齿间淌着涎水,滴在他那身沾满污渍的僧袍前襟,晕开一小片暗黄的污痕,“绣得一手好花,握得动三尺剑,剁下来喂恶犬,倒真是暴殄天物。”眼中狠厉闪烁,浑浊不净,势要把她剥皮抽筋,拆骨入腹才肯罢休,恍如刚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浑身都裹着阴煞气。
饶是到了如此地步,婉娩也不曾开口求饶半句,像崖边遭狂风摧折却不肯弯腰的素心兰,花瓣虽残,风骨仍在——女子也合该有自己的傲,那是乔族祠堂那块匾上,用金粉描了又描的“忠烈”二字教给她的。
见她非但不服软,眼底还透着股子冷傲,那贼子反倒来了兴致。又往前凑了凑,粗糙的手指几乎要碰到她的下颚,眯着眼,声音里满是猥琐的诱哄,“若你求求我,叫声‘哥哥’讨个好,我便慈悲慈悲,留你条全尸,体面地去见列祖列宗,如何?也让我瞧瞧,你们汶水乔族的女子,到底有多少烈性可逞。”
嗓音哪怕带着咳后的沙哑,也无半分身陷囹圄的怯懦,“逞不逞烈性,还轮不到你这藏头露尾的鼠辈置喙。”
她抬眼时,虽衣衫染着泥污,鬓边银钗也歪了半支,可眼神里的那点光亮,却像乔家祠堂里悬了百年的长明灯,从未因困境暗过半分。“我乔氏,随太祖皇帝定天下以来,便以‘铁骨铮铮、满门忠烈’立族。儿郎战死沙场从无降兵,女娘殉节守义从无屈者。便是稚子蒙学第一课不是童谣,而是“不能正己身,如正人何”,这般家风,百年来无一人敢堕了门楣。婉娩亦然。”
“但动我,先掂掂自己的分量!我是汶水乔氏正房长女,不是路边任人欺凌的孤女。乔族门生故吏满天下,青州知府曾是我父亲帐下文书,蓟州边军统领曾受祖父恩惠,连江南盐运使,当年也得靠乔家的粮船渡过荒年。”
“便是当今天子,”她的声音陡然提了几分,眼里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只那骄傲不是恃宠而骄,是乔家世代忠良换来的荣光,“去年南巡途经汶水,见了我父亲都得礼让三分,论的地方吏治民生,末了不忘问一句‘女公子近来安否’。你一个躲在袈裟下、靠偷鸡摸狗过活的盗匪,也配与我谈‘体面’?”
“就算你藏进十八层地狱,乔家人也能把你揪出来扒皮抽筋、挫骨扬灰!你的妻儿、你的族人,都要为你今日的蠢事陪葬——这‘祸及九族’的后果,你担得起吗?”
“担不担得起,”笑得更凶,鼻息里的酒气混着酸腐的汗臭喷在婉娩面上,熏得她胃里一阵翻涌“老子今日偏要试试。毕竟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能要了你这乔族明珠,就算明天被人剁了喂狗,也赚够本了!”
昏晦里,只有石缝里漏进的一缕微光,堪堪映清满地狼藉。那贼子半压在婉娩身前,膝盖抵着她蜷缩的腿,骨头硌得她一阵发麻,连挣扎的力气都被卸去大半。
“乔族明珠又怎?”凑得极近,嘴里念叨的浑话比崖底的秽泥还脏,“到了老子这儿,再金贵,还不是得乖乖听话?你若识相,陪哥哥快活几日,往后或许还能给你个名分…总好过让你那‘忠烈’的匾额,眼睁睁看着你被老子揉碎了扔给恶犬,是不是?”
污言秽语像毒蛇的信子,黏腻地舔过婉娩的耳廓。她猛地偏过头,眼底淬着的刀子几乎要将这贼子洞穿,喉间滚动着要骂出的“腌臜东西”,却被他更粗暴的动作堵了回去。
反抗在白狼盗眼里,倒成了欲拒还迎的挑逗。他笑得更猥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别装什么烈性!老子见多了你们这些故作清高的世家女子,骨子里还不是一样浪荡?等会儿老子让你舒坦了,保管你哭着喊着求老子…不知道乔族的女儿梨花带雨起来,是不是比寻常女子更勾人!”
崖洞外传来几声恶犬的吠叫,混着石壁渗水滴落的“滴答”声,像催命的鼓点。婉娩盯着那人眼底的恶念,悄悄将藏在袖中的银簪往掌心又攥紧了些。
“嘶——贱人!你敢!”婉娩不知是何时挣开束缚的。一时竟忘了喘疾的窒痛,只凭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将藏了许久的银簪,死死扎进了贼子手背的皮肉里!簪身足有半寸没入,兰纹簪头穿透布料,死死钉在骨缝间,血珠瞬间涌出来,顺着簪尾往下淌,滴在了她染脏的绫裙上。
她没半分松劲,甚至故意往深处拧了拧,眼底只剩焚尽一切的决绝:“就算今日死在这里,我也绝不会让你这贼子称心如意。”
她是汶水乔族的女儿,又怎能向这等腌臜货色低头?至少,要拉着这恶贼,一起下地狱,用他的污血,来祭自己这一身不输男儿的忠烈风骨。
千钧一发之际,崖洞阴影里突然掠出一道清瘦身影,快得只剩残影。贼子的动作猛地僵住,那双前一刻还满是淫邪的眼,此刻只剩凝固的错愕,随即被铺天盖地的恐惧填满。
暗纹中衣已被捅破,血珠顺着刀刃的凹槽滚坠,先是一滴,再是一串,像泼了墨的朱砂,晕开一朵朵阴红的鬼花。
十年清修,他居竹屋、饮清茶,遇着阶前蝼蚁爬过都要绕道,今日却为了婉娩,亲手破了不沾杀生的戒。眼角眉梢泛起杀意腾腾,那模样,哪里还是平日里温润如玉的方外之人,分明是从九幽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方才若慢半分,阿娩……他想都不敢想。
这贼子,死有余辜。
可一时李莲花竟不敢上前,只觉得方才杀人时的戾气,远不及此刻这份惶恐的万分之一——他太了解她了,乔家女儿从不屑于被怜悯,尤其是在这般狼狈的境地,他怕极了婉娩的烈性,怕极了她那比性命还重的骄傲。
“你……”婉娩声音发颤,先一步泄了情绪。她不知何时松了力道的,簪头的兰纹沾了些血色,却依旧处处透着精致。
是他。
原来这十年的等待,不是一场空。
来人三两步便跨至她面前,衣摆因急行而扬起半弧劲风,单膝点地的刹那,膝头布料擦过苔痕斑驳的石阶,发出细微的簌簌声。他怕情绪外露的太过明显,于是装出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乔姑娘,你可有受伤?”。
“先生为何在此”,李莲花被这目光看得一虚,像少年时偷偷摘了玉兰,被她抓包时的慌乱,于是支吾着解释“路过此处,碰巧听见动静…”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谎编得拙劣——这荒僻的后山,连樵夫都少来,哪有什么“路过”的道理?这“碰巧”未免太刻意。
婉娩屏息静听,不免黯然神伤。相夷啊相夷,这又是何苦呢?少年时,相夷就算闯了祸,也只会梗着脖子说“是我干的”,从不会这样支吾撒谎。
她也曾无数次想过重逢的模样,却从没想过,会是这般“先生”与“姑娘”的生分。十年了,他到底经历了什么,竟连与她相认都不敢。
方才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尚未褪尽,胸腔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酸又胀。深吸一口气时,闻到他衣摆上熟悉的松烟墨香, “先生不顾危险来救我,此大恩……”她别过脸去,将泛红的眼眶藏在岩壁的阴影里,“婉娩铭记。”
莲花喉结上下滚了滚,他多想说“我不是什么先生,我是李相夷”,多想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湿意,可话到嘴边,只剩一句轻得像叹息的“不必挂怀”。
那麻绳方才勒得紧,有大片淡淡的红痕,严重些的,已泛了青紫,“咳咳……”。瞧她除去皮外伤和喘症外再无异样,莲花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得以撂下。
方才那点修罗戾气早散得干净,眸底漾开的温柔几乎要漫出来。是藏了十年的疼惜,是见她安好的庆幸,是不敢宣之于口的缱绻。
视线一斜,便撞进了她皓腕间那抹莹润的碧色里。
他认得,太认得。这是肖家祖传的青鸾玉镯,玉质是罕见的老坑碧玺,与紫衿佩剑“破军”柄上的碧玉雕花是一对,是紫衿留给他未来娘子的。
当年紫衿还宝贝似的揣在怀里,被他撞见时,一次被他撞见,他还打趣:“藏得这么紧,莫不是有了心上人,早早备下的聘礼?”那时紫衿红了耳根,只含糊着岔开话题,却没否认。
却不曾想今日会在阿娩腕间见着这物什。
阿娩心软,并非铁石心肠之人,紫衿这般十年如一日,想来,终是得偿所愿了吧。
这样也好,阿娩若能嫁给他,往后自有锦绣日子过,再不必为谁牵肠挂肚,不必再等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他该替她高兴的。
正怔忡间,婉娩抬手拢了拢鬓发,皓腕抬起时,玉镯磕在石上,发出一声清越的“叮”响。她立刻收了手,唇角含着极浅的笑,喃喃自语“狠磕一下……我还怕磕坏了,还好没事。”说着话,反复摩挲着镯身上浅刻的缠枝莲纹,像是在安抚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莲花明知不该多言,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才是体面。可眼瞅着她对这玉镯爱若性命,那点被压抑的酸楚与不甘还是破了堤。
“乔姑娘对这玉镯,倒是上心得很。”话一出口,他便悔了。这话说得太刻意,太像试探,于是忙又补上一笑,可那笑意却比案上冷茶更显涩滞,连他自己都觉得假。
“实不相瞒先生,这是相夷替我备下的生辰贺礼,所以这才格外爱惜,日日不离,只可惜——”话音在这里断了,她望着他,那双含情的眸子里翻涌着太多情绪,有怀念,有怅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李莲花被这当头一棒槌,砸的哑然沉默。
相夷?
这玉镯……是李相夷送的生辰礼?
是紫衿他…诓了阿娩?用这祖传的玉镯,冒了他的名?
面不改色如他,也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原来她日日珍视的,从来不是紫衿的心意,而是……他这个“死人”的旧物。
过了许久,他才扯出个极淡的弧度,声音里带着几分哑意,似笑非笑地搭腔:“还真是有心啊。”
是啊,紫衿真是有心了,这般深情,这般筹谋,他李相夷在这方面自惭形秽,怎能与之相较。
———
阿娩得君爱护,相随相伴几载,永刻于心。知君胸怀广大,令阿娩敬仰、骄傲,又叫阿娩惶恐。君爱江湖喧嚣,爱武林至高,阿娩只能紧紧跟随君身后,疲惫不堪。
君终如日光之芒,何其耀眼夺目,然,谁人又可一直仰视日光。阿娩心倦,敬君,却无法再伴君同行,无法再爱君如故,以此信与君诀别,永祝君身长健岁无忧,还却平生所愿。
年少不谙世事,为此诀别伤怀。怨她薄情冷性,耐不住江湖漂泊,连一句当面道别都吝于给予,只留这几行字,便断了所有情分。彼时他甚至暗自发誓,往后再想起这个名字,只当是一段潦草的过往。
后了悟开明,方知情字何辜。
枝头黄叶,非一日霜降;寸寸芳心,实累年成霜。
此刻他亦步亦趋,稳稳搀扶着婉娩,才惊觉这纤纤女子,早不复当年鲜活。这迟来的懂得,恰如李商隐笔下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纵有万般悔悟,也换不回当初。
“咳——咳”这绝非是她的故意作态,而是旧疾如附骨之疽。
她的病情竟已恶化至此?
恍惚间,忆起那老和尚的话,才知那句“心神耗损”里藏了多少独自熬过的不眠夜,多少未曾与人言说的苦楚。
婉娩脚下虚浮的很,没有半分力气,身子一软便踉跄着跌坐在石阶上。青灰色的石阶带着山夜的寒气,透过裙裾硌在骨节上,疼得她眼尾猛地一抽。
病症像是要彻底剥夺她的语言能力,她张了张嘴,想喊一声“先生”求助,喉咙里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濒死嘶鸣。
这些日子,晨起对着铜镜理衣冠时,他会默念三遍“当避嫌”,试图用疏离掩去那些不该有的牵念,可眼下看她蜷缩在石阶旁,所有的克制自持忽然就成了笑话。
“阿娩,你怎么样了?”
他甚至来不及细想那两个字是否僭越,已不受控制地向前挪了半步——十年了,无论他如何伪装,如何克制,阿娩总能轻易让他缴械投降,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那些所谓的“体面”与“分寸”。
骤然闻此称谓,仿佛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壁垒,她试图遏制住那急促频繁的喘息,却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林寒洞幽。篝火堆里的枯枝噼啪作响,映得岩壁上的影子忽明忽暗,一会儿是他垂眸伫立的模样,一会儿是她蜷缩的姿态,引人遐想,演着旁人看不懂的纠葛。
婉娩缩在洞穴一隅,满面玉惨花愁,苍白似一碰就碎的名贵瓷器。“相夷…”她声线陡然,战战兢兢试探唤他,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怯懦。这些年,她在佛前祷念过无数次,在梦里哭喊过无数次,却从未敢在清醒时、在“旁人”面前这般唤过。
婉娩也分不清谁是谁了,庄周梦蝶也好,故作不识也罢。此二字于婉娩听来,掷地有声,将她十年苦心擂造的宝塔,摧毁的彻彻底底。她也不过只是芸芸众生里的普通女子,外壳只是抹保护色罢了,伪装的再完美,遇到与之相关人事物仅仅需一念间,便会全盘崩塌,再无拾掇的可能。
婉娩霍然攀上他臂膀时,仿佛抓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即将溺毙时唯一的浮木。“相夷你来了…你今天肯跟我说话了吗”尾音带着颤巍巍的希冀,悬在风里。
莲花在那一瞬显得迟疑而木然,下意识回避她痴缠目光。很讥讽吧,他生平最见不得的就是美人垂泪,尤其是这位。
可如今……他倒成了让她哭的最多的人。
可他终究没应声。
“还是不可以”她手松了松,却又像怕他真的走了,反而攥得更紧,自顾自地低喃。乔婉娩就像鸟兽,自断双翼,却偏要把残羽往泥里按,还甘之如饴地守着这片荒芜。
“我知道你恨我,咳咳——咳”她佝偻着背,咳得几乎喘不上气。待她垂眼再抬眸时,泪珠不知何时已悄然滑落,珍珠断线般不停歇,像雨打残荷,凄凄切切。
磐石如他李莲花,也招架不住毫分。几乎要忍不住抬手替她拭泪,可理智又死死拽着他—不能认,认了就是害她。最终嗓音化作了微不可查的暗哑,“乔姑娘,你别胡思乱想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我不要走,我不要回去——相夷不要走”婉娩啜泣泣诉,猛然起身,双手紧紧抓住李莲花宽大的衣袖下的臂膀。
莲花心如明镜,知道与阿娩之间的缘分早已难以为继。昔年爱人泪眼婆娑朦胧,近乎期盼能在浮生梦境里暂得永久,可那终究是空话,是镜花水月。
“相夷,你还记不记得这里,那个时候,你又跑去和什么谷主比试……”泪珠砸在洞壁的青苔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像极了当年她气红的眼眶。
“所以我挖了这个地道来见你,那个时候总想让你高兴一些,可你又总怪我不懂你。而我呢,一心也只想着四顾门,连你夜里给我留的热汤凉了几次,都没在意过,你也没说过一句怪我。”
少年时总以为江湖路远,荣耀加身才配得上她。直到后来颠沛流离,在深夜里对着孤灯回想,才猛然懂了——她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武林盛名,不是旁人艳羡的“李门主夫人”的头衔。不过是寒夜里一盏等他回家的灯,是争吵后一句软和的“阿娩,我错了”,是他能放下剑,陪她吃一顿热乎的饭菜。可这些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安稳,她却始终没等到。
“你……你怎么明白的这么晚。”婉娩的声音突然拔高,又迅速弱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委屈。十年里,她等过多少个晨昏,盼过多少句解释,那些海誓山盟、重诺千金,都抵不过此刻他一句迟来的“懂了”。可懂了又如何?
眼前人清俊尔雅,玉质金相,那模样,还带着少年时的孤勇。这是她等了十年的人啊,是她在佛前叩破了头也想再见一面的人,可真的见了,却只剩陌路。
“已经晚了相夷,”她喃喃着,像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我找不到你,也等不到你……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这于他而言,哪里是什么自制力的考验?分明是凌迟。字字句句锥心刺骨,一股脑往他心口扎刀子,千疮百孔、鲜血淋漓,怎么办?他也不知道。明明他和阿娩差一点就可以白头偕老了,棋差一着,满盘皆落索。
人啊都是这样,好不容易到了懂得珍惜的年纪,偏天各一方,花开两处。不能再让这傻姑娘苦苦沉沦,蹉跎余生,已是到了不得不放弃的关头。既阿娩不愿自渡,那便让李莲花来助她历劫,渡过这横跨十年沟壑的生死劫难。
“阿娩忘了吧,过你该有的幸福日子。”
这哪里是劝她放下,分明是他亲手把两人之间最后一点牵连,往断了砍。可他没得选,与其让她抱着虚假的希望耗下去,不如让她此刻痛彻心扉,往后或许还能有机会,走出这十年的阴影。
“紫衿也总这么劝我。”她摇头,耳坠晃得更急,“其实我知道等不到的……可我就是想再等等。我等着你,这世上就多一个人信你还活着,说不定……说不定你就真的能回来。”
十年了。从春去秋来等到花开花落,从满怀希冀等到心如死灰,她靠着这点自欺欺人的念想活下来,如今被他一语戳破,连最后一点支撑都断了。
“相夷,我对不起你……”她咳了起来,咳得身子发颤,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也辜负了紫衿的真心,对不起他…咳……”方才那番话,早已耗光了她所有的残余气力,连最后一点撑着的劲,都没了。
十年的等待,十年的委屈,十年的无能为力,在这一刻,尽数压垮了她。
“啪嗒”一行清泪,沾湿了他的素衣袖口。那布料本就洗得发白,被沾湿过的地方,便显出更深些的灰。
大抵是月上中天了,她不知何时已昏睡过去,睫毛上还凝着半粒未干的泪珠,像晨露挂在残荷上。
那一头墨黑鬓发凌乱不堪,还沾染了些尘土污泥,可即便如此,那份藏在憔悴里的清丽,依旧美得让人心疼。
他恍惚想起从前。那时他总爱披星戴月地闯,一身征尘带着血腥味回来——发冠歪在脑后,锦带断了半截,垂在肩头晃荡,衣摆上沾着草屑与干涸的血渍,连佩剑的剑穗都磨掉了一半。
阿娩每次见他这副模样,嘴上都凶的很“再这样,我就把你那柄‘相夷太剑’扔去汶水河喂鱼!”他那时总笑她口是心非,明明眼眶都红了,却偏要梗着脖子装凶。
十年前他骑着马追那“天下第一”的虚名,让她在满院海棠里等。春去秋来,海棠落了又开,他总说“快了”,却不知道她在廊下数过多少个日出月落。十年后他躲在“李莲花”的壳里,看着她在执念里熬。
他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卑劣。
阿娩原该配个挥剑断流云、一笑惊四座的李相夷,是那个会把她护在身后、说“有我在”的少年郎。而不是他这样拖着残躯、走三步喘两口气,连一句“我还在”都不敢说的懦夫。
就再留一会儿吧。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这一会儿,让他再看看她,看看这十年里他亏欠了的模样。
然后……然后就把她平平安安交给紫衿。紫衿会给她安稳的,会让她不再等,不再熬,也再不必记起李相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