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蝶的光点刚融入李辰眉心,那道“我名李辰”的声音还在冰原上回荡,未散。
风停了。
不是渐弱,是突然。像天地被人捂住了嘴,连呼吸都掐断。
青焰原本冲天而起,烧得灰雪蒸发、冻土翻卷,可就在那一瞬,火势猛地一缩,如同被无形之手攥住咽喉,倒灌而下,顺着石碑裂痕钻入地底。火焰不再向外,反而向内燃烧,沿着焦黑的纹路蛇行蔓延,照亮地下纵横交错的沟壑——那不是天然裂隙,是刻满符文的祭道,深埋三百年,此刻正被“名”字点燃。
常丙辉本能地后退半步,肩背撞上一块残碑,发出沉闷声响。他一手撑地,另一只手已将刀横在胸前,刀锋映着忽明忽暗的青光,照出他额角暴起的青筋。
“不对劲。”他低声道,嗓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这火……在吸东西。”
郭姝靠在他肩头,脸色苍白如纸。她双生藤眼尚未闭合,视野里的世界早已扭曲变形——她看见的不是雪地,不是祭坛,而是一张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命轨图谱。每一块尸骨都是一个节点,每一缕青烟都是一条血线,所有线条最终汇聚于一点:李辰的胸口。
那里,一颗跳动的光团正在膨胀。
她看见南岭战死的兄弟从尸堆中爬起,铠甲上还沾着当年的火灰;慈云庵的老尼披着焦黑的袈裟,双手合十,却无悲无喜;还有那个她从未见过、只在梦里出现过的女人——她的母亲,在火场中抱着襁褓,回头望她最后一眼……
那些人,都不该活着。
可他们正被“名”召回。
不是复活,是被强行拖回现世,作为命轨的棋子,用来困住这个刚刚找回名字的人。
“哥……”她张了张嘴,声音细若游丝。
李辰站在高台中央,脚下是族谱化成的灰烬。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逆”字仍在,但已不再是焦痕,而是活物般搏动,青焰自皮肉下透出,顺着经脉向上爬升,烧得整条手臂微微发颤。
他听见了。
听见地底的动静。
听见无数个名字在黑暗中呼唤他。
听见自己三百次轮回中死过的每一个瞬间,正在苏醒。
他缓缓抬头,望向北方。
紫气翻涌,如潮水聚拢,凝成一片遮天蔽日的阴云。雷声从云层深处滚来,不似天雷,倒像是某种巨兽在地底翻身,爪牙刮过岩层。
就在这时,脚下一震。
一具尸体,从冻土中缓缓坐起。
它身披残甲,头盔碎裂,脸上覆满冰霜,空洞的眼眶里,两点幽蓝鬼火悄然燃起。它动作僵硬,关节发出“咔”的一声,像是锈死的铁门被强行推开。
常丙辉眼神一冷,刀光乍起。
“嗤——”
寒冰刀气横斩而出,将那尸傀劈作两半。断裂处露出内里铠甲上的铭文——两个深深凿刻的字:“忘川”。
他瞳孔骤缩。
“这是……我们的人?”
他记得这身甲。南岭之战,二十四殿死守七日,最后只剩九人活着走出火海。这些人,后来都葬在忘川河畔,墓碑朝东,面朝故土。
可现在,他们的尸骸被挖出,炼成了傀儡,用来围剿他们誓死守护的人。
李辰没动。
他看着那具裂开的尸傀,看着它胸口的“忘川”二字,看着它即便断成两截,仍在试图抬手。
他认得这套甲。也认得这个人。
是陈三。
当年在南岭,替他挡下毒箭的那个兄弟。临死前还笑着说:“殿主,我娘说……能为你死,值了。”
现在,他的尸身被钉在这片冻土上,成了命轨的走狗。
“他们要我认命。”李辰低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像刀刮过冰面。
他抬起手,掌心血痕崩裂,青焰喷涌而出,顺着断剑蔓延至剑尖。那剑原本嵌在掌心,此刻竟自行拔出半寸,发出低沉嗡鸣。
“我偏要他们记住——”他一字一顿,目光如刃,刺向北方紫云,“我叫李辰。”
话音落下的刹那,天地仿佛应了一声。
远处雷声炸响,紫云翻滚如沸,一道黑影自云中踏出,落地无声。
是安王。
他本该死了。
秦昊亲手将他剁成肉泥,洒进忘川河喂鱼。可现在,他站在这里,面容焦黑如炭,脖颈缠满锁链,双眼空洞,却直勾勾盯着李辰。
他抬起手,摘下头盔。
颅骨半腐,脑浆干涸,唯有眉心一点金纹仍在闪烁。
“容器……”他开口,声音不似人语,像是铁器摩擦石板,“归位。”
他手中长矛一指,身后大地轰然裂开。
黑甲军自地底爬出,步伐整齐,甲胄无纹,唯背负黑旗,旗上绣着扭曲符文,如同活蛇盘绕。他们没有脸,头盔下只有幽光,千军万马列阵而立,紫气冲霄,凝成一座虚幻王座,悬浮半空。
李辰握紧断剑。
剑未出鞘,青焰已如怒龙咆哮。
常丙辉挡在郭姝身前,刀锋对准敌军,声音沙哑:“你还能打吗?”
李辰没回答。
他低头看了一眼郭姝。
她正死死盯着自己手腕,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道暗金纹路,蜿蜒如藤,与他掌心“逆”字同源。她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那痕迹,双生藤眼再度开启,瞳孔中映出安王背后——一道披紫袍的身影,正缓缓抬手,指尖轻点虚空,仿佛在拨动某根看不见的线。
“哥……”她忽然开口,声音发抖,“我看见你了。”
李辰心头一紧。
“你跪在尸堆上,白衣染血,孤尘剑断了。你笑了……你说‘值得’。”她眼泪无声滑落,“我跪在你身后,喊你别走……可你听不见……你走了……”
那是未来。
是命轨早已写好的结局。
李辰沉默片刻,弯腰将她扶起,动作轻得像怕碰碎她。
“我不是去死。”他说,“我是去讨债。”
她摇头,死死抓住他衣袖:“别去!他们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他们要你动情!要你执着!要你成为‘名’的囚徒!你刚找回自己,别又把自己交出去!”
李辰看着她。
她脸上全是泪,混着血污,狼狈不堪,可那双眼睛,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抬手,用拇指抹去她脸颊的血。
“你还记得小时候吗?”他忽然问。
她一怔。
“咱家后院有棵老槐树。”他声音很轻,像是在讲一个遥远的梦,“你总爬上去摘槐花,摔下来一次,哭一次,第二天还是往上爬。我说你傻,你说‘哥哥不吃槐花饼,我就不长大’。”
她喉咙一哽。
“后来家里起火,我冲进去找你,你躲在灶台底下,手里还攥着半朵槐花。”他顿了顿,“你说‘哥,我怕黑’。”
她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答应过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他看着她,眼神坚定,“所以我必须去。不是为了命轨,不是为了天下,是为了你,为了陈三,为了所有被他们踩进泥里还喊不出名字的人。”
她猛地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脖子,像小时候那样。
“我不许你死!”她嘶吼,“你要活着回来!你要陪我回南岭!我们要一起种槐树!你要吃我做的槐花饼!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他没推开她。
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像哄孩子。
远处,安王残魂缓缓举起长矛。
紫气暴涨,王座虚影愈发清晰。
常丙辉握刀的手青筋暴起,低声道:“他们要攻了。”
李辰轻轻推开郭姝,将她交给常丙辉。
“帮我照顾她。”
常丙辉点头,一把将郭姝拉到身后。
李辰转身,一步步走向祭坛边缘。
他每走一步,脚下青焰便蔓延一分,烧穿冻土,照亮地底密密麻麻的尸骸——那些都是曾为他而死的人。他们的骨头上,都刻着同一个名字:李辰。
他站在最前,断剑斜指地面。
“我不是容器。”他声音不高,却传遍冰原,“我不是祭品,不是棋子,不是你们写好的结局。”
他缓缓抬起剑,剑尖指向安王,指向千军,指向那座虚幻王座。
“我是来讨债的。”
话音落下,青焰冲天而起,与远处紫气轰然对撞。
天地一震。
就在这时——
一只银蝶,自虚空中浮现。
它翅膀残缺,光痕微弱,却执着地绕着李辰飞了三圈,最后停在他眉心,轻轻一触。
刹那间,一段低语钻入识海:
“救我……钉未落尽……他还活着……”
是秦梦的声音。
断续,虚弱,却清晰。
李辰浑身一震。
他猛地闭眼,识海深处一阵剧痛,仿佛有人用针在剜他的记忆。可就在那痛楚之中,他看见了——
一道光门,九根黑玉命钉贯穿虚空,而她,悬在其中,双眼紧闭,唇色发紫。但胸口,仍有极其微弱的起伏。
她没死。
钉未落尽。
她还在等他。
他睁开眼,眼中青焰暴涨,几乎吞噬整张脸。掌心“逆”字彻底化为活火,顺着经脉烧入心脏,又从七窍溢出,化作缕缕黑烟。
常丙辉察觉异样,低喝:“你怎么样?”
李辰没答。
他只是抬起手,用断剑在自己左臂狠狠划下一道血口。
血滴落,砸在焦土上,发出“滋啦”声,竟点燃了一小片青焰。
他以血为引,在地上画下一个符号——不是符,不是阵,只是一个字:
“梦”。
血字成形的瞬间,整片祭坛的地脉同时震颤。那些埋藏在地下的尸骨,突然齐齐转向,空洞的眼眶,全都望向李辰。
他缓缓站起,断剑横于胸前。
“你们要我归位。”他望着北方,“可我偏要逆命。”
“你们要我沉默。”他声音渐冷,“可我偏要出声。”
“你们要我忘记。”他抬剑,青焰冲霄,“可我偏要记得——我叫李辰,我要救我的妻子,我要护我的妹妹,我要杀尽欺我辱我之人。”
他一步踏出祭坛。
青焰随行,如龙尾扫过冰原。
黑甲军开始推进。
安王残魂举起长矛,口中发出非人低语:“容器……执剑者……归位。”
李辰冷笑。
“我不是容器。”
他纵身跃起,断剑高举,青焰如瀑倾泻。
“我是来收命的。”
剑光斩落。
青焰与紫气轰然相撞。
冰原炸裂,地缝如蛛网蔓延百里。
郭姝瘫坐在地,看着兄长冲入敌阵的背影,双生藤眼血泪直流。她无意识抚着手腕上的暗金纹路,喃喃道:“哥……你一定要回来……我还没给你做槐花饼……”
常丙辉单膝跪地,刀插雪中,护在她身前。
远处,紫袍身影缓缓抬手,指尖轻点虚空。
一道无声的指令,传遍命轨。
黑甲军步伐不变,却在某一瞬,所有人的头盔下,幽光齐齐转向李辰。
如同千眼凝视。
祭坛焦裂的石碑背面,那行血字“名归之后,劫始降临”开始缓缓渗血,一滴,一滴,落在灰烬上,发出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