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蝶轻振翅膀,光痕自它尾翼洒落,在灰雪覆盖的冻土上划出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线。那光不似天光,也不像火色,倒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魂火,一寸寸烧开阴霾,指向祭坛深处。
常丙辉背着郭箫辰,一脚踩进那道光里。
脚底传来异样触感——不是雪,也不是冰,是某种柔软又坚韧的东西在蠕动。他低头,看见自己靴子陷进了地面刻着的“李”字族谱中。那些黑色石纹正缓缓起伏,像活物的脉搏,边缘渗出暗红血丝,顺着石缝爬行,如同藤蔓缠绕根系。
他没停步。
背上的人轻得不像话,只剩一把骨头撑着皮囊。可这重量压在他肩上,比当年扛着战旗冲出南岭火海还要沉。郭箫辰的脸贴着他后颈,冷得像块铁。眼角有血,顺着脸颊滑下,在雪地上拖出半个模糊的“辰”字。
常丙辉喉咙动了动。
他记得小时候,郭箫辰喝醉了酒,靠在船头看星星,说:“我娘给我取名‘辰’,是要我做天边第一颗星。”那时他还笑他酸,现在那句话却死死卡在胸口,闷得他喘不过气。
郭姝走在最后。
她一只手攥着铜铃,另一只手按在眉心。双生藤眼已悄然开启,视野里的世界变了模样。族谱不再是冰冷石刻,而是一片翻涌的血海,每一个名字都像溺水的人,挣扎着、嘶吼着,却被无形之手按进深渊。她看见那些字在排斥他们三人,尤其是郭箫辰的名字——本该写在中央高台的那个位置,空着,却有一层黑雾盘踞其上,仿佛早已被人抹去。
“这地方……”她声音发紧,“不认假名。”
常丙辉脚步一顿。
前方,九十九阶虚影阶梯自灰雪中浮现,通向祭坛中央的空白石碑。每一级台阶上,都映着一个画面:郭箫辰跪在火场里,浑身是伤;郭箫辰被铁链穿肩吊在城门上;郭箫辰沉入黑渊,青焰熄灭……全是死相,全是轮回尽头的模样。唯独不变的是他掌心那个“逆”字,哪怕尸骨成灰,那两个焦黑的笔画依旧清晰可见。
常丙辉咬牙,踏上第一阶。
画面一闪,他看见郭箫辰死在秦梦怀里,她抱着他哭到吐血。他又看见郭箫辰站在王君寒坟前,一剑斩断自己的左手,鲜血溅上墓碑。再往上走,是郭箫辰独自立于忘川河畔,背影孤绝,天地无声。
“够了!”他低吼一声,把背上的人往上托了托,“别看这些鬼东西!”
可他知道,这些不是幻象。这是命轨给他的警告——若不破局,这一切终将重演。
郭姝踏上台阶时,双生藤眼骤然刺痛。她眼前炸开无数碎片:一间茅屋燃起大火,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痛哭;黑衣人破门而入,夺走孩子,留下一缕黑发缠在窗棂;一个瘦小的女孩被铁链锁住手腕,卖往北疆,铜铃叮当响着,越走越远……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深渊棺椁中——那一缕漆黑长发,静静漂浮,与她怀中铜铃上缠绕的发丝,分毫不差。
“那是……我的?”她喃喃。
不,不是她的。
是他的。
是那个本该叫“李辰”的人,留在世间唯一的魂根。
三人终于登顶。
祭坛高台之上,石碑如刀削般矗立,表面光滑如镜,却照不出人影。郭姝深吸一口气,咬破指尖,以血为引,在碑面画下阴瞳启符。
血刚落,碑面猛地一震。
黑气自石缝喷涌而出,直扑她面门。一股巨力撞入识海,如同烙铁贴上灵魂,烧得她眼前发黑。耳边响起冰冷的声音,没有情绪,没有来处:
“伪生者无名,擅启者诛。”
她踉跄一步,七窍溢血,鼻血顺着下巴滴在碑上,发出“滋啦”声,竟被石头吸了进去。她没倒,反而笑了,眼泪混着血往下掉。
“哥哥……你还记得吗?”她嘶声喊,“你本名叫李辰!不是郭箫辰!不是什么剑主!不是容器!你是李家的儿子!是我亲哥!”
常丙辉听得心头一颤。
他把郭箫辰轻轻放下,让他靠坐在断碑旁。他自己拔刀上前,刀尖抵住石碑。
“你说他是伪生者?”他声音沙哑,“那你告诉我,谁陪我在南岭杀穿七道火墙?谁替我挡下安王那一箭?谁在我爹娘坟前磕过头,说‘常家血脉不断,我就不会死’?!”
没人回答。
他怒极反笑,伸手就去摸那石碑。
指尖将触未触,紫气陡然从碑中炸出,缠上他手臂。刹那间,天地变色。
他看见自己站在皇城殿前,手中握着密信,对面是郭箫辰,孤尘剑出鞘三寸,眼神冰冷。
“常丙辉,你背叛了二十四殿。”郭箫辰说。
“我没有!”他跪下,“我发过誓的!血酒都喝了!你怎么能不信我?”
“血酒?”郭箫辰冷笑,“你以为兄弟情义能挡住天下大势?你勾结上官清澈,出卖郭姝行踪,还想装无辜?”
剑光一闪。
他低头,看见剑尖从自己心口穿出,血顺着剑脊流下。
幻象碎裂。
常丙辉猛地抽刀,一刀斩向自己左臂。
刀锋入肉,血喷出来,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他喘着粗气,踉跄后退,眼中布满血丝。
“放屁……”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和血,“老子宁可死,也不会碰你妹妹一根手指……你他妈知道的……你他妈应该知道……”
他抬头看郭箫辰,那人仍昏迷着,脸上干涸的血迹像一道道裂痕。
“兄弟,你到底是谁?”他声音哑得不成调,“你要是忘了我是谁……我砍死你我都认。”
就在这时,地上郭箫辰的手掌突然抽搐了一下。
掌心那个“逆”字,开始发烫。
青焰从皮肉下透出,顺着经脉爬升,烧得他整条手臂都在颤抖。那火焰不向外散,反而向内灼烧,像是要把命都烧进去。
火焰与石碑共鸣。
碑面裂开细纹,一行血字缓缓浮现,如刀刻心:
**“名不归,则魂不立。”**
郭姝盯着那行字,泪如雨下。
“原来……你不叫郭箫辰。”她声音颤抖,“你不该背负这个假名活三百年……你不该替别人死这么多次……你不该……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常丙辉看着那行字,忽然觉得胸口发闷。
他想起郭箫辰第一次喝他酿的酒,笑着说:“这酒太烈,像我娘。”他想起郭箫辰在地牢里替他挡鞭子,背上全是血道子,还笑着说:“没事,我皮厚。”他想起郭箫辰抱着郭姝说“找到了”,眼里有光,像找回了整个世界。
可现在,这个人连名字都不是真的。
“兄弟……”他低声说,“你到底是谁?”
郭姝擦掉眼泪,再次开启双生藤眼。
这一次,她不再试图唤醒族谱,而是将目光穿透石碑底部。她要看看,这所谓的“真名归位”,究竟要付出什么代价。
瞳孔骤缩。
她看见——碑底压着一缕漆黑长发,泛着幽光,静静缠绕在一块残玉上。那玉,正是她幼时被拐前,母亲缝在她衣领里的那一块。
而那缕发,与深渊棺中之物同源。
是他的本命所系。
是魂根之锚。
唯有至亲之血,方可破封。
她拔出短刃,毫不犹豫割开手腕。
鲜血喷涌而出,洒向石碑。
血触碑面,发出“滋啦”声响,如同烈火焚骨。她疼得全身发抖,却没收回手,反而往前一步,任由鲜血泼洒。
“我兄名李辰!”她嘶声力竭,含泪怒吼,“归来!!”
轰——
石碑炸裂。
青焰冲天而起,照亮百里冰原。灰雪在火光中蒸发,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尸骨——那是三百次轮回中,所有为他而死的人。他们的骨头上,都刻着同一个名字:李辰。
郭箫辰猛然睁眼。
左眼,那道血线竖瞳缓缓熄灭。
右眼,清明如水,倒映着燃烧的石碑。
他缓缓坐起,低头看着掌心“逆”字的焦痕,手指轻轻抚过脸上干涸的血迹。记忆如潮水涌来——母亲临终前握住他的手,说:“辰儿,活下去……别回头……”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高台。
虚影阶梯在他脚下崩塌,那些轮回中的死相纷纷碎裂,化作飞灰。他踏过灰烬,脚步坚定,不曾回头。
他伸手,指尖轻触空白石碑。
声音清越如钟,穿透风雪:
“我名……李辰。”
刹那间,天地寂静。
石碑骤然燃烧,青焰席卷整座祭坛。地面“李”姓名录纷纷化作灰烬,唯有高台新刻浮现——
**李辰,剑主忘川**
银蝶盘旋三圈,碎为光点,融入他眉心。
风雪骤停。
灰云裂开一道缝隙,透下一缕微光,落在他肩头。
皇城深处,上官清澈手中玉佩突然炸裂。
碎片割破掌心,鲜血直流。他喷出一口血,双膝跪地,眼中金纹剧烈闪烁,嘴唇颤抖:“他……夺回了名字……不可能……命轨已断……我不可能输……”
身后阴影中,一道模糊身影浮现,声音低沉如耳语:
“名字归来,劫始降临……我们等的人,终于醒了。”
燃烧的石碑缓缓翻转。
背面浮现一行细小血字,如蛆附骨:
**“名归之后,劫始降临。”**
郭姝踉跄上前,靠在他肩头,轻声问:“哥哥,接下来呢?”
他低头看她,抬手拭去她脸上的血污,声音平静却坚定:
“名字回来了,债,也该算了。”
远处,黑云聚拢,雷声隐隐,似有大军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