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阶在脚下延伸,一阶一阶,像是从地底长出来的肋骨。
常丙辉踩上去,脚底传来湿滑的触感。不是雪,是渗出的黑血。它顺着石缝爬行,像有生命,在寒气里凝成油状,发出轻微“滋啦”声,像是肉在火上烤。
他背着郭箫辰,一步比一步沉。
背上的人轻得吓人,只剩一把骨头。可这把骨头压着他,比千军万马还重。断剑插在胸口,青焰微弱地跳着,随着郭箫辰那几乎听不见的呼吸,一明一灭。每次火焰暗下去,常丙辉的心就往下坠一分。
他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嘴里炸开,脑子才清醒一瞬。
“撑住……”他低吼,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你他妈还没还我那坛酒呢!”
没人回应。
只有风。紫雾里的风,不带声,却刮得人脸疼。像是无数只手在撕扯,想把人拖进雾里。
郭姝走在后面,一只手紧紧攥着怀里的铜铃。铃没响,可她知道它在。就像小时候,哥哥走夜路,她总能听见那点清脆的声响,就知道他还活着。
她忽然停住。
眉心猛地一烫,像被烧红的针扎了一下。
双生藤眼睁开了。
眼前的世界变了。
不是裂隙,不是骨阶,不是紫雾。
她看见祭坛。高台之上,郭箫辰站着,手里握着两把剑。一把是孤尘断剑,青焰缭绕;另一把,漆黑如渊,铁链缠身。天穹撕裂,紫气翻涌,九宫剑阵在空中旋转。
他抬头,嘴角有血,却在笑。
然后,他动了。
一剑,斩向天。斩那紫气凝聚的命锁。
一剑,刺向自己心口。
血喷出来,洒在雪地上,像一朵朵红花。
他倒下时,还在笑。
秦梦的身影在光门中碎成银屑,随风散了。
郭姝伸出手,却抓不住。
画面消失了。
她猛地闭眼,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在下巴处滴落,砸在骨阶上,发出“滋”的一声,像是被什么吸了进去。
她没哭,也没喊。
只是把铜铃攥得更紧,指甲陷进掌心。
她知道那是未来。\
但她也知道——未来不是定局。
她往前走,脚步没停。
裂隙尽头,三道黑影踏骨而来。
脚步整齐,像是操练过千百遍。
常丙辉抬头,瞳孔一缩。
那三张脸……他认识。
幽州战阁三统领——赵铁山、陈七郎、柳十三。都是和他一起在南岭杀穿敌阵的老兄弟。都死了。葬在松林坡,坟前没碑,只插了一把断刀。
可现在,他们回来了。
眼窝是黑的,没有魂火。脸上没有表情,像是被人用刀刻出来的。手里拎着漆黑的命锁,锁链泛着幽光,链条一节节垂地,发出细微的“叮当”声。
中间那人,是赵铁山。他停下,抬手,锁链直指郭箫辰的胸口。
“奉命轨之召,拘忘川剑主残魂归位。”
声音像铁磨在石上,刺得人耳膜生疼。
常丙辉没废话。
刀出鞘。
寒泉真气从丹田炸开,瞬间凝出冰刃,顺着刀锋蔓延。他一步踏前,刀光斩下,直劈赵铁山头颅。
冰封足。
咔嚓——冰壳裹住尸傀双脚,裂纹蔓延。
常丙辉冷笑:“死人也敢拦路?”
下一瞬,他脸色变了。
赵铁山不动。
锁链一震。
冰刃炸裂。
寒气反冲,顺着刀柄钻进他手臂,像是无数根针扎进骨髓。他闷哼一声,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来,溅在尸傀脸上。
血没流下。\
被吸收了。
赵铁山的嘴角,缓缓裂开,像是在笑。
“怨气为食。”郭姝突然开口,声音发抖,“别打!它们靠恨活着!”
常丙辉回头,瞪她:“你说什么?”
“它们不是亡魂!”郭姝瞳孔已转墨绿,阴瞳术全开,“是执念!有人用他们的恨炼成了傀儡!打越狠,它们越强!”
常丙辉牙关咬紧,刀横在身前。
他知道她说得对。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
他只知道,谁也不能碰郭箫辰。
背上的郭箫辰,嘴唇动了。
极轻,像一片叶子落在水上。
“别……碰他们……”
没人听见。
但断剑的青焰,忽然暴涨。
火光从剑身窜出,顺着郭箫辰的经脉往里烧。他身体猛地一抽,像是被无形的火燎过五脏六腑。青焰不是对外,而是向内,焚烧他自己。
常丙辉感觉到背上的温度飙升,烫得他皮肉发痛。
“他在干什么?!”他吼出来,声音发颤,“烧自己?疯了?!”
郭箫辰没回答。
他眼睛闭着,脸上没有表情。可那青焰,像是从他骨头里烧出来的,越烧越旺,又越烧越暗,像是要把命都烧进去,才肯停。
紫雾翻涌。
一道影子浮现。
黑袍,枯槁,面容模糊。
王君寒。
只剩一缕残魂。
他站在雾中,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郭箫辰身上。
“生者行侠,死者护道……”他声音轻得像风,“命不可违,唯逆者生。”
他抬手。
一枚灰符飘落,打着旋儿,落在郭姝脚边。
符上四字:**剜心以祭,方可通途。**
郭姝低头看着那符,手指发抖。
她弯腰,捡起来。纸很薄,像是用灰烬做的,一碰就碎。
王君寒的残魂看着她,眼神复杂。
“你若动手,他活,你死。”
“你若不动,他死,你活。”
他没说完。
话音落,身影如烟散去,只余一缕黑烟,融入裂隙深处。
再无痕迹。
郭姝站着,手里捏着那张符。
她双生藤眼再度开启。
画面闪现——\
她站在祭坛中央,手握短刃,一刀剜出心口。\
血喷出来,染红符阵。\
刹那间,阴瞳术突破极限,撕开命轨一线。\
郭箫辰睁开眼,青焰重燃。\
可她的身体,软软倒下。\
常丙辉接住她,喊她的名字。\
她听不见。\
她只看见郭箫辰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向祭坛深处。\
她笑了。
画面消失。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颤抖。
她拔出腰间短刃,冰凉的刀锋抵在心口。
皮肉被压出一个白点。
她闭上眼。
“哥哥……”她声音轻得像梦呓,“这次换我护你。”
刀尖微微用力。
血珠渗出来。
“郭姝!住手!”
常丙辉猛然回头,一脚踹出。
刀被踢偏。
刀锋划过她肩头,血溅出来,落在骨阶上,瞬间被黑血吞没。
她踉跄后退,差点摔倒。
常丙辉冲到她面前,一把夺过刀,扔进雾里。
“你疯了?!”他吼她,眼睛赤红,“王君寒让你死?他让你替他死?!”
“这是唯一的路!”她嘶喊,眼泪终于滚下来,“你不明白!他撑不了多久了!命轨在拉他!再不破局,他就会被拖进去,永世不得超生!”
“那就一起死!”常丙辉一把抓住她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我背他走到这儿,不是为了看你死!不是为了让他醒来后,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她愣住。
眼泪不断往下掉。
常丙辉喘着粗气,手还在抖。
他知道她说得对。\
他也知道,这可能是唯一的办法。
可他做不到。
他不能看着又一个人在他面前死。
尤其是她。
郭箫辰的妹妹。\
他兄弟唯一的亲人。
就在这时。
郭箫辰睁眼了。
右眼,清明如水。\
左眼,青焰跳动,像是有火在烧。
他缓缓抬起手,动作迟缓,像是从泥里拔出来。
手指划过胸前伤口,蘸满心头血。
然后,他在空中,一笔一划,写下那个字——
**逆**。
青焰轰然炸起。
火顺着血迹燃烧,瞬间吞没三具尸傀。
赵铁山、陈七郎、柳十三,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烧成灰烬。命锁熔断,黑烟升腾,执念崩解。
常丙辉被热浪掀翻,抱着郭姝滚到一边。
他抬头,看见郭箫辰的手还举着,掌心那个“逆”字,焦黑如烙印,青焰顺着皮肉往里钻,像是要把字刻进骨头里。
然后,火光回卷。
青焰缩回他体内。
他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轰隆——
裂隙尽头,岩壁崩塌。
风雪呼啸而入。
北境乾位祭坛,终于显现。
天地苍茫,灰雪未歇。
一只银蝶,从祭坛飞出,在三人头顶盘旋三圈,翅膀轻轻一振,落在郭姝肩头。
她没动。
只是看着它。
“哥……”她轻声说,“我们到了。”
常丙辉跪在地上,喘着粗气。他背上寒霜厚得像盔甲,每动一下,冰碴就簌簌掉落。
他慢慢把郭箫辰放下来,平放在冻土上。
然后,他坐下,背靠着一块断碑,仰头看天。
一滴泪,从眼角滑出。
砸在地上,瞬间结冰。
他低声说:“兄弟,路你走完了……接下来,我陪你。”
银蝶振翅,飞向祭坛深处。
风雪中,祭坛地面渐渐清晰。
密密麻麻的“李”姓族谱,刻在黑石上。每一代都有名,有生卒,有功过。
唯中央一座高台,石碑空白。
像是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名字。
等一个归来者。
郭箫辰躺在地上,掌心那个“逆”字,微微跳动。
青焰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