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还在下。
不是白的,是掺了骨灰的灰,落在焦土上不化,堆成一层层薄霜。风从北边来,带着铁锈和烧尽的肉味,刮过忘川河畔的裂地。尸身冻得发黑,横七竖八地躺着,有些还睁着眼,眼珠结了冰碴。
郭箫辰仰面躺在那里。
胸口一个血窟窿,断剑嵌进去,剑柄贴着皮肉,青焰微弱地跳着,像一缕将熄的火苗。血不断往外涌,可流到剑身附近就没了,像是被吸了进去。他的脸苍白如纸,嘴唇发紫,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起伏。
二十四殿的残旗从焦土里一根根冒出来,旗杆带血,旗面焦黑,写着“鬼神”、“水神”、“幽州战阁”……字迹模糊,却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听见声音。
秦梦的声音,在他耳朵边轻轻说:“等我。”
不是幻觉,也不是记忆。那声音软,温,像小时候他发烧时她坐在床头给他擦额头的帕子。他想睁开眼,可眼皮重得抬不动。
又一声。
郭姝在哭:“哥哥别走……别丢下我……”
他心口一抽,比剑扎进去还疼。他知道她在哪。她就在不远处,跪着,手抓着地,指甲翻裂,血混着泥。
然后是常丙辉的吼声,炸雷一样:“撑住!你他妈给我撑住!”
这声音让他想笑。常丙辉从来不怕他死,就怕他认命。
他没死。
他还不能死。
他答应过秦梦,要带她回南境看桃花。答应过郭姝,要替她把那些年受的苦,一笔一笔讨回来。答应过常丙辉,等天下太平,要跟他喝一坛真正的酒,不加毒,不藏刀。
他还欠着命。
所以他不能闭眼。
护心镜残片浮在他胸前,离他心口三寸高,微微颤着。镜面忽明忽暗,映出的画面越来越淡——秦梦被九根黑玉命钉贯穿,悬在光门里,眉心那根钉松了,一丝银光从缝隙里渗出来。
那光慢慢聚形,变成一只蝶。
银色的,翅膀薄得透明,轻轻一振,从镜面飞出,贴着地皮往北飞去,像一道不肯散的魂。
它没回头。
它知道路。
忽然,那面“忘川”战旗动了。
没人碰它,也没风推它。旗面上的裂痕突然开始蔓延,像活了一样,血从裂缝里渗出来,顺着旗布往下爬,在空中画出一道弯弯曲曲的线。
起点是他们脚下的焦土。
终点,直指北方乾位祭坛。
血线画完,银光一闪,符文流转,像是有人用命在写一张地图。
常丙辉第一个看见,抬头盯着那旗,眼神变了。
“是归途印记。”他低声道,“孤尘剑主的血,激活了战旗里的英灵遗愿。”
他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脚步声。
密探来了。
八百人,穿黑衣,踏雪无声,手持淬毒短刃,弓弩上弦。他们从四面围来,像一群闻到血腥的狼。
常丙辉咬牙,一把将郭箫辰背了起来。
郭箫辰头垂在他肩上,断剑尖几乎拖地,青焰一晃一晃,照着他惨白的脸。
常丙辉背上一沉,不是因为重量。
是因为命。
他背上的是郭箫辰的命,是二十四殿的命,是所有死在这条路上的人最后一点念想。
他不能让它断。
“兄弟的路,老子替你扛!”他低吼一声,寒泉真气从丹田爆发,瞬间凝出一层冰甲覆在背上,护住郭箫辰。
可他自己,嘴角立刻溢出一道血。
他强压下去,迈步就走。
王君寒站在原地,没动。
他蹲下,阴瞳术扫过郭箫辰的命脉,瞳孔骤缩。
“命轨断了。”他声音冷,“魂火只剩一线,再拖一刻,神识就散了。”
他抬手按在郭箫辰心口,感知到断剑与血脉融合的节奏,眉头紧锁。
“你还不能死。”他低声说,“二十四殿的魂,还得你来收。”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三枚符纸,黄底朱砂,边缘烧焦,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守道符。
每一张,都封着一个战死之人的执念。
他指尖划破掌心,血滴在符上,火光一闪,符纸自燃。
“三十六英魂,听我召令——护道者出!”
地底震动。
三十六具亡魂从焦土中爬出,皆披残甲,眼窝燃着魂火,手中握着虚幻兵刃。他们不说话,列阵而立,挡在众人身后。
王君寒站起身,望向断崖方向。
“走。”他说,“我去断后。”
常丙辉背着郭箫辰,一步跨过尸堆,往断崖而去。
郭姝踉跄跟上,脸色惨白,手抓着一块护心镜碎片,指尖被划破,血滴在上面。
她抬头看天。
灰雪中,那只银蝶越飞越远,像一颗不肯坠的星。
她忽然觉得眉心一烫。
不是痛,是烧。
她抬手去摸,指尖刚触到眉心,眼前一黑。
画面来了。
她看见一座王座,高悬天际,紫气环绕。
郭箫辰站在下面,手里拿着两把剑。
一把是孤尘断剑,青焰缭绕。
另一把,是黑渊剑,铁链缠身。
他抬头看天,嘴角有血,却在笑。
然后他举剑。
一剑斩向王座,斩那紫气凝聚的天命之锁。
一剑,斩向自己心口。
血洒长空。
天地崩裂。
他倒下时,还在笑。
郭姝猛地睁眼,泪已流满脸。
她没喊,没哭,只是死死攥住那块镜片,指甲陷进掌心。
她知道那是未来。
但她也知道,未来可以改。
只要她还活着。
常丙辉背着郭箫辰冲到断崖边,回头一望。
密探已经追到五十步内,弓弩上弦,箭尖泛蓝,是见血封喉的毒。
“放箭!”领头那人冷声下令。
箭雨落下。
三十六英魂齐声怒啸,拔出虚幻兵刃,结成“守道阵”,迎上去。
箭穿透他们的身体,魂火摇曳,却不退。
第一排碎了,第二排补上。
第三排、第四排……直到最后一人,也挥出一刀,才轰然消散。
常丙辉咬牙,一脚踏上裂隙边缘。
“王君寒!”他吼,“开路!”
王君寒站在崖边,咳出一口黑血。
他抬手撕下左袖,露出整条手臂,上面刻满符文,深可见骨,是用刀一笔一笔刻上去的。
他咬破舌尖,以血为墨,在虚空画符。
第一笔,阳寿减十年。
第二笔,头发开始变白。
第三笔,皮肤干枯,像是瞬间老了三十岁。
最后一划落下,他整个人燃烧起来,黑袍化烬,符成刹那,地面“轰”地裂开,一道幽冥裂隙出现,紫雾翻涌,通向北境。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常丙辉背上的郭箫辰。
轻声说:“生者行侠,死者护道……去吧。”
话音落,他身影消散,只余一缕黑烟,融入裂隙深处。
常丙辉没时间悲痛。
他背着郭箫辰,一步踏入裂隙。
郭姝紧随其后。
身后,灰雪封天,战鼓声渐远,三十六英魂的残影在风中飘散,唯余二十四殿的残旗,还在猎猎作响。
裂隙深处,一片漆黑。
只有脚下石阶泛着幽光,像是用骨头铺的。
常丙辉喘着,背上寒霜越来越厚,寒泉真气已经到了极限。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脉在冻结,每一次心跳都像在割肉。
可他不敢停。
郭箫辰的呼吸越来越弱,断剑的青焰几乎要灭。
郭姝走在后面,突然停下。
她抬起手,看着掌心那块护心镜碎片。
碎片上,映出的画面变了。
不再是秦梦被钉在光门里。
而是——
郭箫辰躺在地上,胸口插着剑,青焰将熄。
她自己跪在他身边,手里拿着半块玉佩,正要割腕。
常丙辉站在一旁,满脸是血,手里还握着刀。
然后,画面一闪。
郭箫辰睁眼了。
左眼是血线竖瞳,右眼清明如水。
他缓缓抬手,握住断剑,一点点从心口拔出来。
血喷了一地。
他站起来,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句话:
“我不再是容器。”
画面消失。
郭姝手指发抖。
她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是命轨的倒影。
是他们还没走完的路。
她抬头,看向前面常丙辉的背影。
“快点。”她低声说,“再快点……”
常丙辉听见了,咬牙又加快脚步。
就在这时,郭箫辰的嘴唇动了。
没人听见他在说什么。
但常丙辉感觉到了——背上的人,手指微微蜷了一下,像是想抓住什么。
然后,一句极轻的话,从他唇间溢出:
“别……连累他们……”
声音轻得像叹息。
可断剑的青焰,应声一亮。
像是回应。
又像是不甘。
常丙辉眼角一热,没擦,只把背挺得更直。
“少废话。”他低声道,“你的命,现在归我管了。”
郭姝走到最前,扶住石壁,忽然觉得眉心又是一烫。
双生藤眼再度开启。
她看见的画面变了。
这次,她看见郭箫辰站在乾位祭坛中央,手持双剑。
天穹撕裂,紫气与银光交汇,九宫剑阵显现。
他抬头,看着那座王座,轻声说:
“我不是祭品。”
然后,他举剑。
一剑斩天命。
一剑斩自己。
血落如雨。
而他,笑着倒下。
她猛地闭眼,眼泪砸在地上,发出“滋”的一声,像是烧穿了石阶。
她没告诉任何人。
她只是把手伸进怀里,摸到一枚小小的铜铃。
那是小时候,郭箫辰给她挂在腰上的。
她说过,听到铃声,就知道哥哥来了。
现在,她把它攥在手里,死死不放。
常丙辉背着郭箫辰,一步步往前走。
他的腿已经开始发麻,寒霜从脊背蔓延到脖子,呼吸都带着冰碴。
但他没停。
他知道,只要他停下,一切就都完了。
郭箫辰的掌心忽然动了一下。
那道“逆”字,缓缓渗出血珠。
血珠一滴,落在石阶上。
“滋”地一声,燃起一缕青焰。
那火很小,却照亮了前方三步的路。
常丙辉看见了,喉咙一紧。
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郭箫辰的意志。
哪怕只剩一口气,他也不认命。
他低头,看着脚下。
石阶上,那滴血燃着的青焰,像一颗不肯灭的星。
而远处,那只银蝶还在飞。
穿过风雪,穿过黑暗,穿过无数命轨的封锁,固执地追向北境。
誓约不灭。
常丙辉深吸一口气,背着郭箫辰,继续往前走。
郭姝跟在后面,抬头看了一眼漆黑的裂隙深处。
她知道,他们还没逃出命轨的掌控。
她也知道,真正的劫难,才刚刚开始。
但她更知道——
只要那缕青焰不灭,他们就还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