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风从北边吹来,带着铁锈味。
忘川河畔的雾没散,贴着焦土浮,像一层裹尸布。地裂了,一道道细缝爬过冻僵的尸身,血从缝里渗,又凝成暗红冰碴。郭箫辰走着。每一步落下,脚底就裂开一道命轨纹路,烫得发黑,像是大地在记他逆行。枯柳只剩骨枝,挂着灰白絮,不是柳絮,是烧尽的骨灰,风一吹,簌簌往下掉,落在他肩上,不化,也不落。
他没抖。
左眼睁着,血瞳未闭。右眼也睁着,清明如水。双重视野在他眼前撕开——现实是死地,尸叠如山,眼朝天,嘴张着,无声嘶吼;可血瞳所见,却是满地冤魂跪伏,额头触地,口不能言,只用魂火灼灼望着他,像是在等一句话。
他没说。
掌心攥着半块玉佩,正面“辰”字刀痕深,背面裂纹如命线断裂。护心镜残片浮在他手心上方,微微颤,像有根看不见的线吊着。它和玉佩挨着,刚一碰,就烫得冒烟,一股热流窜进他手臂,直冲脑门。
记忆炸了。
火光冲天。
安王府的大火,不是别人放的,是他娘放的。
画面猛地撞进脑子——那年他七岁,躲在梁下,听见脚步声。他不敢动。娘抱着他,披风裹紧,血顺着她胳膊往下滴。她把他塞进墙洞,手指全是血,把半块玉佩塞进他手里,指甲掐进他掌心:“逃!别回头!”声音嘶哑,像刀刮喉咙。他闻到了焦肉味,是他爹的尸体在烧,热浪扑脸,他哭了,可娘捂住他的嘴,眼睛红得滴血。
下一瞬,画面变了。
他不在墙洞了。他在火场外,躺在石台上,浑身是血,胸口塌了一块,没气了。夜辰站在旁边,黑袍覆面,手里拿着银针,一根根扎进他身体。他的血被引出来,流进一只玉碗,碗里还泡着一具尸体——那尸体眉心有金纹,脸和上官清澈一模一样。
夜辰低头看他,声音冷得像冰:“你死了。可我不能让你死。”
郭箫辰猛地跪倒。
他呕出一口黑血,五指抠进泥土,指甲翻裂,血混着泥,染黑十指。他喘,胸口像被人拿刀捅了又搅两下。他知道这不是幻觉。这是真的。他七岁那年就该死了。是他被抢回来的命。
不是活下来的。
是被毒血、被秘术、被孤尘剑主的命格硬生生续上的。
他不是郭家子,也不是李家遗孤。他是容器。是借命术造出来的伪生者。是为镇压黑渊而生的祭品。
护心镜还在转。
镜面忽明忽暗,映出更狠的画面——当年夜辰捧着他尚温的尸体,站在忘川河边,对天低语:“我夺一命,换天下清明。”话音落,一道青光从地底升起,缠上他尸身,孤尘剑从虚空中坠落,剑尖刺入他心口,命格嫁接,魂归肉身。
他活了。
可那不是“生”,是“复”。
北方紫气动了。
云层翻涌,紫气越聚越浓,凝成一座王座虚影,高悬天际。冷,孤绝,像是专为他设的坟。
地底传来心跳。
咚。
咚。
和孤尘剑残魂同频。
识海里,黑影又来了。
声音贴着耳膜爬进来:“你本为祭,何须逆天?归座,可得永生;逆行,必堕深渊。”
那声音像蛇,钻进他骨头缝里。他左臂一麻,皮肤下浮现金线,一寸寸往上爬,像是命契又要锁死他。他咬破舌尖,血腥味立刻漫开,咸,温,顺着喉咙往下淌。
他没咽。
他把血含在嘴里,舌尖一动,以血为墨,在舌面画下“逆”字符。符成刹那,一股热流从喉底炸开,顺血脉逆行,直冲识海。
青焰燃了。
断剑嗡鸣,从虚空中浮现,残刃断口处青焰缭绕,像是活过来了一样。金线在皮下游走,碰到青焰,“滋”地一声,化作黑烟消散。黑影闷哼一声,退了。
郭箫辰喘着,抬头。
玉佩又震了。
这次不是记忆,是真相。
护心镜完整映出一切——安王府大火,不是郭姝放的。是摄政王上官清澈亲自下令,为的就是烧断李家命脉,让孤尘剑主无主可依。夜辰赶到时,他已断气,可夜辰不信命,用《毒源经》逆法,将孤尘剑主命格强行嫁接于他,让他成为活祭。
所以他天生带毒。
所以他能控毒。
所以孤尘剑认他为主。
因为他本就是为死而生的人。
郭箫辰跪在焦土上,手指插进头发,头低下去,肩膀抖。不是哭。是恨。恨自己活得太假,恨这命来得太脏,恨所有人——夜辰、上官清澈、连他自己——都把他当棋子。
可他不想当祭品。
他仰头,怒啸。
声裂长空,惊起腐鸦千羽,黑压压一片冲上天,叫得凄厉。啸声未歇,他猛然抬手,五指成爪,狠狠划开左胸。
皮肉翻卷。
血喷出来,溅在脸上,温的,顺着下巴往下滴。
他抓起断剑,以剑为笔,以心口血为引,在胸前画下“逆”字。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每一笔都深可见骨,血顺着刻痕往下流,像在写一副血书。
青焰自伤口燃起,顺血流蔓延全身,烧经脉,烧脏腑,烧命契烙印。他能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碎,像是锁链一根根崩断,又像是封印在炸裂。
玉佩在他掌心剧震,忽然“啪”地一声,炸了。
碎片四溅,其中一块划过他脸颊,留下血痕。一道银光从碎玉中冲天而起,笔直射向北方乾位祭坛方向,像是在指路。
他倒了。
断剑脱手,却没落地。它飞向他心口,自行嵌进去,剑柄贴着皮肉,青焰不灭,和他心跳同频。他躺在地上,胸口一个血窟窿,血不断往外涌,可他没死。他能感觉到剑和血脉在融合,像是长进了骨头里。
他喘着,气息微弱,唇角却扬了。
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承天命,不归王座,只守所爱。”
话音落,天地静了一瞬。
风停了。
鸦不叫了。
连地底的心跳都顿了一下。
随即,远处传来战鼓声。
咚。
咚。
像是千军踏雪而来。
地面震动,焦土下冒出一根根旗杆,残破的旗帜升起来,旗面染血,写着“忘川”、“鬼神”、“水神”、“幽州战阁”……二十四殿的战旗,一根根从死地里爬出来,猎猎作响。
亡魂低吟,像是在回应他的誓。
皇城深处。
摄政王上官清澈坐在殿中,指尖摩挲着合璧玉佩。那玉佩严丝合缝,“辰”与“清”并列,金纹相连,像是一体。
忽然,他眉心一痛。
玉佩无端裂了,一道裂痕从“辰”字处蜿蜒而上,直抵边缘。他猛地睁眼,紫光暴闪,盯着玉佩看了很久。
“他竟斩了命契……”他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不可能。”
随即,他笑了。冷笑。袖袍一挥,案前十二枚令符尽数点亮,紫光流转。
“那就——让天下替他痛。”
八百密探出京。
十二州戒严令即刻下达。
百姓宵禁,城门落锁,江湖令出,追杀“逆命者郭箫辰”。
镜头拉回忘川河畔。
郭箫辰还躺在那儿,断剑嵌心,青焰微燃。血从胸口不断往外涌,染红身下焦土,可他没动。他能感觉到剑在长,长进他的命里。
护心镜残片静静浮在他胸前,镜面忽明忽暗。
忽然,镜中一闪。
秦梦的身影在镜里轻颤,还是被九根黑玉命钉贯穿的模样。但这一次,眉心那根钉,微微松动,一丝银光从缝隙渗出,一闪即逝。
他看见了。
唇角又扬了扬,比刚才大了些。
他喃喃:“梦……等我。”
风起了。
雪又开始落。
不是白的,是灰的,混着骨灰,落在他脸上,不化。\
他闭上眼。
断剑青焰未熄。
二十四殿残旗猎猎。
远方战鼓声越来越近。
乾位祭坛的方向,银光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