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忘川河畔的雾,薄得像一层纱,贴着水面浮,不散。柳絮从枝头飘下来,白的,轻的,落在肩上不觉重,沾在发梢也不痒。风一吹,就打着旋儿往水里落,荡开一圈圈涟漪。
郭姝靠在他肩上。
秦梦挽着他手臂。
三个人就这么站着,衣角被风吹着,微微晃。没人说话。连呼吸都听不见。
郭箫辰没动。
他只是站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掌心是平的,没有裂痕,没有血痂,也没有断剑嵌入的痕迹。那道从命轨深处烧出来的焦黑纹路,消失了。皮肤像是刚长出来的一样,嫩,泛着点微红。
可他知道不对。
他记得最后一刻——碎镜坠落,光塌了,人影合了,自己明明是跪在深渊边缘,骨头一寸寸往下沉。怎么一睁眼,就站在这儿了?
他轻轻吸了口气。
空气里有柳絮的味,有点土腥,有点湿气,还有……一点药香。
秦梦身上常有的那种味道。
他侧过头,看见她的发丝垂在胸前,乌黑柔软,被风撩起一缕,蹭过他的脖颈,凉的。
他没觉得痒。
他觉得冷。
她的体温太低了。不是病时的虚冷,也不是夜里赶路的寒,是像冰窖里冻过的那种凉,渗进皮肉里,顺着血脉往上爬。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转手腕,指尖蹭过她的袖口。
布料是湿的。
可天上没下雨。
他抬眼看向河面。
水很清,映出三个人影。一样的站姿,一样的角度,连风吹起的衣角都分毫不差。可影子里的人,眼神是空的。
没有焦点。
他盯着那双眼睛看了很久。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极轻的颤动。
来自郭姝。
她眉心那里,那枚双生藤图腾,正微微跳着。闭着的眼皮下,金紫光芒一闪即逝,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拼命想睁开。
但他怀里的郭姝,呼吸平稳,脸贴着他肩膀,像是睡着了。
不对。
他忽然想起什么。
在祭坛上,在镜面崩塌前,她明明已经昏死过去,七窍流血,手指抠进他肩膀,指甲都断了。
可现在呢?
她脸上干干净净,连一丝血迹都没有。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
脉搏有。
但太慢了。
慢得不像活人。
他收回手,指尖在袖口擦了擦,像是要抹掉那股凉意。
“疼吗?”
秦梦突然开口。
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
他猛地一震。
这句问,他听过。
很多年前,安王府大火刚灭,他从废墟里爬出来,手被断梁划开一道口子,血流不止。她蹲在院子里,拿白布条一圈圈缠上去,一边包扎一边问:“疼吗?”
那时候她也是这么看着他,眼里有心疼,也有倔强。
现在她说出来,语气一模一样。
可她没看他。
她只是仰着脸,嘴角带着笑,像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
郭箫辰没答。
他只是盯着她的眼睛。
她眼珠是动的,可那动,像是被人牵着线,按着某个固定的轨迹走。
不是自主的。
他忽然笑了。
笑得很轻,嘴角刚翘起来又压下去。
他知道这是假的。
可他不想拆穿。
至少……再站一会儿。
他轻轻抬手,把秦梦往怀里带了带。
她的头靠在他肩窝,发丝蹭着他的下巴。
他闭上眼。
风拂过耳际,柳絮落在睫毛上,痒了一下。
他听见自己心跳。
一下,一下,很稳。
可他知道,他们三个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呼吸。
只有他一个人,是真的活着。
他咬破了舌尖。
血立刻涌上来,咸的,温的,顺着喉咙往下淌。他没咽,也没吐,就让那股腥味在嘴里漫开。
然后,他低头,嘴唇几乎贴上秦梦的发丝,轻轻吐出一口气息。
一滴血珠,从唇角滑落,坠向河面。
“啪。”
轻响。
血滴入水,没散。
反而像活了一样,逆着水流往上爬,在水面凝成一道细线,弯弯曲曲,勾出一个字。
“伪”。
字成的瞬间,水面微微一震。
那三个倒影,晃了一下。
秦梦的笑容僵住了。
郭姝贴在他肩上的脸,肌肉抽动了一下。
风停了。
柳絮悬在半空。
郭箫辰睁开眼。
他左眼角那道旧疤,突然裂开。
血从裂缝里渗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一滴,一滴,砸在脚边的草地上。
他没去擦。
他只是抬头,用那只刚睁开的血瞳,看这个世界。
变了。
柳树还在,可枝条成了枯骨,挂着灰白色的絮,那是烧尽的骨灰。树根扎进土里,缠着一具具白骨,有的还穿着残破的战甲。
河水还在流,可水底全是尸体。层层叠叠,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脸朝上,眼睁着,嘴张着,像是在喊什么。
他低头看手。
掌心还是平的,可血瞳里,那双手分明布满裂痕,青血正从皮下渗出来。断剑的碎片,一根根插在他血肉里,像刺猬。
他看向郭姝。
她还在靠着他。
可在血瞳里,她整个人是半透明的,体内金紫光芒乱窜,像有东西在撕扯她的心脉。她眉心竖眼猛地睁开,金紫光刺破幻象,狠狠剜向虚空。
“哥……这不是终点。”她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断断续续,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别信……这梦……”
他没动。
他知道她在喊他。
可他不能回应。
他怕一开口,这梦就碎了。
他看向秦梦。
她站在他身边,笑容温柔。
可在血瞳里,她魂体残破,银光微弱,九根黑玉命钉的虚影,一根根钉在她身上。眉心那根最深,几乎穿透颅骨。
她没睁眼。
可他知道,她在看着他。
用魂在看着他。
“若这是假,”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愿长眠。”
他说完,闭上了右眼。
只留左眼那道血瞳,冷冷看着这一切。
风忽然大了。
柳枝断裂,咔嚓一声,像骨头折断。
雾开始翻滚,不再是纱,而是灰烬,是死气。
郭姝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抬起头,眼睛睁开了。
那不是她的眼睛。
是竖瞳,金紫交缠,像火焰在燃烧。
“哥!”她嘶吼,声音撕裂长空,“醒过来!”
郭箫辰身子一震。
他松开手。
秦梦的手,从他臂弯滑落。
她没挣扎,只是轻轻一笑,指尖最后蹭过他掌心,留下一道冰凉的触感。
然后,化作光点,一粒一粒,飘散在风里。
郭姝也松开了他。
她站在原地,眼泪从竖眼中流下,是金色的,带着血丝。
她嘴唇动了动。
他读出了那三个字。
“活下去。”
下一瞬,她也碎了。
像玻璃一样,裂开,崩解,化作飞灰。
三人身影,彻底消失。
风停了。
雾散了。
柳树只剩枯枝,河底尸山如旧。
郭箫辰跪倒。
膝盖砸进泥里,溅起一片黑水。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玉佩。
半块。
正面刻着一个“辰”字,刀痕深,是他小时候亲手刻的。背面裂痕蜿蜒,像一条被斩断的命线。
他低头看着它,一动不动。
深渊底部,传来心跳。
咚。
咚。
比之前更近,更沉。
孤尘剑残魂插在碑缝里,青焰微弱闪烁,忽然轻轻一震,嗡鸣声与心跳同频。
他缓缓抬起手。
掌心伤口裂开,血流不止。
护心镜残片从虚空中浮现,边缘锋利,缓缓向他掌心嵌入。
一寸,一寸。
割进血肉,发出细微的“滋”声。
他没躲。
任它嵌进去,直到与玉佩贴合。
“你已无路可退。”
镜面映出一道黑影。
声音沙哑,像是从地底传来,又像是从他脑子里长出来的。
他没说话。
只是握紧了玉佩。
血从指缝滴落,渗进泥土。
一滴,两滴。
忽然,他动了。
他慢慢抬起头,望向北方天际。
紫气凝而不散,越聚越浓。
一座虚幻的王座轮廓,在云巅显现。高,冷,孤绝。
风吹起他残破的衣袍,左眼血瞳未闭,右眼清明如初。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血味。
轻声道:
“那就——杀上去。”
声音极轻。
却像一把剑,从鞘中拔出,斩断所有退路。
风起。
护心镜残片嗡鸣一声,银光一闪,随即黯淡。
玉佩在他掌心微微发烫。
仿佛在回应。
仿佛在催促。
他撑地起身,膝盖上的血混着泥,染黑一片。他不管,一步一步,走向北方。
脚步很慢。
可每一步,都像踩在命运的弦上。
绷得越来越紧。
镜头拉远。
忘川河畔,只剩一地枯骨,几缕残雾。
而北方,紫气翻涌,王座之上,似有一道身影静坐,眉心金纹微闪。
同一时刻。
皇城深处。
摄政王上官清澈端坐殿中。
指尖摩挲着另半块玉佩。
正面刻“清”字,背面裂痕蜿蜒,与“辰”字玉佩严丝合缝。
他抬起手,将两半玉佩并在一起。
咔。
轻响。
完美契合。
他眉心那道金纹,缓缓亮起。
位置、形状,与郭箫辰左眼角的旧疤,一模一样。
他低头看着手中合璧的玉佩,嘴角微微扬起。
低语:
“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