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镜还在往下掉。
一片一片，像烧尽的灰烬，又像融化的雪，无声无息地从半空飘落。每一片都映着不同的画面——有火光冲天的旧宅，有个女人抱着个孩子冲出烈焰，发丝被火燎焦，嘴里喊着听不清的话；有春水边，穿白衣的女子蹲在岸边，手里缠着布条，轻轻包扎男人手上的伤口；还有冰窟深处，一个小女孩蜷在角落，睁着眼，一动不动，眼泪冻在脸上。
郭箫辰单膝跪在碎镜上，膝盖压进冰碴，刺得皮开肉绽。他没动。左手仍死死攥着那只手——苍白、冰冷，血管泛蓝，却和他一模一样。
掌心贴着掌心。
命纹在逆向爬行。那道原本顺着血脉生长的青金细线，此刻像活了一样，从他手腕倒着往“孪生之主”的手臂钻进去。皮肤下蠕动的痕迹清晰可见，像有虫在皮肉里爬。
他七窍都在渗血。鼻孔、眼角、耳道，血丝细细地淌下来，在下巴汇成一滴，砸在脚边的碎镜上，“啪”一声轻响，溅开。
可他嘴角还翘着。
笑得极轻，极淡，像是终于松了口气。
背上的郭姝动了一下。眉心那枚双生藤图腾裂开一道缝，金紫光芒微闪，随即又黯下去。她嘴唇翕动，没出声，但血从嘴角流了出来，在郭箫辰的后颈蜿蜒而下，温热的，滑过脊椎。
半空中，秦梦依旧悬着。
九根黑玉命钉，已落其二。右肩那根刚脱，钉尖离肉时带出一缕银光，像抽丝般缓缓收回她的魂体。她眉心那根还在，血从钉尾渗出，顺着脸颊流，滴在虚空，不见落地。
她没睁眼。
可魂体边缘的银光，正在一点点变亮。不是被动凝聚，而是……主动收拢。像风吹散的火苗，正努力缩回灯芯。
空间还在崩塌。
头顶的镜面大片剥落，露出后面无尽的黑。没有星，没有光，只有一片虚无。可就在那黑暗里，传来一声心跳。
咚。
低沉，缓慢，像从地底深处传来。
孤尘剑残魂插在碑缝里，青焰微弱闪烁，忽然轻轻一震，剑身嗡鸣，与那心跳同频。
郭箫辰感觉到了。
不是耳朵听见，是骨头在震。
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自己的手已经开始裂开，皮肤像干涸的河床，一道道细纹里渗着青血。那血不是红的，是带着幽光的暗青，像是毒液，又像是火熄前最后的余烬。
“孪生之主”站在他对面，身形也开始模糊。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轮廓在微微晃动，像水面倒影被风吹皱。
可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冷，不再是嘲讽。
是一种……郭箫辰从未见过的东西。
像是痛，又像是不敢相信的怔然。
他开口，声音还是低的，但不再平稳：“你真的不怕我？”
郭箫辰没抬头。他盯着自己手上的裂痕，轻声说：“怕。”
“可我更怕她一个人走。”
“孪生之主”没说话。
他低头看两人交握的手，看那命纹一寸寸逆流进自己的经脉。他能感觉到，那不是吞噬，是反噬。对方在把自己烧干净，连根拔起，全灌进他身体里。
他在自毁。
“你以为，”他声音有点哑，“我是来杀你的？”
郭箫辰抬眼。
两人的视线第一次真正对上。
“不是吗？”他问。
“我是被钉在这里的。”他说，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三百年。没有名字，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就守着这块碑，等着一个会来的人。他们告诉我，你是容器，我是归位者。可……”他顿了顿，喉结滚了一下，“可我也想活着。”
郭箫辰看着他。
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眼里却盛着从未有过的孤独。
“不是作为你的影子。”他声音低下去，“是作为一个……会疼、会怕、会想被人记住的人。”
郭箫辰忽然笑了。
笑得眼睛都闭了起来，血从眼角流下，混着泪。
“你说我们是一体。”他声音很轻，像在说话给自己听。
“那就一起死。”
“我不归位。”
“你也别想活。”
他顿了顿，呼吸已经很浅，像风中残烛。
“若你是我，那这一世痛与爱，也算活过。”
“至少……有人记得。”
话音落的瞬间，两人掌心交接处猛地爆开一道强光。
青焰与金纹纠缠着升腾，像两条巨蛇在燃烧。那光不烫，却让整个空间剧烈震颤。地面最后一块完整的镜面“咔”地裂开，蛛网般的缝隙中，露出漆黑深渊。
第三根肩部命钉开始震动。
钉尾与秦梦的魂体之间，裂开一丝缝隙。
“咔。”
轻响。
钉子松了。
还没落地，第四根命钉也开始震颤。
命轨丝线一根接一根断裂，发出细微却清脆的“嘣”声，像琴弦崩断。每一根断开，空中就多一缕飞灰，飘散在虚无里。
郭箫辰膝盖一软，整个人往下沉。
可他左手依旧死死攥着那只手，没松。
背上郭姝忽然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眉心竖眼猛地睁开，金紫光芒暴涨，直射“孪生之主”眉心！
“哥——！别信他！这是陷阱！”她嘶喊，七窍同时喷血，手指痉挛抓进郭箫辰的肩膀，指甲断裂，血肉模糊。
可声音戛然而止。
竖眼光芒一闪即灭，她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像破布娃娃一样挂在他背上。
郭箫辰没回头。
他知道她在喊什么。
可他没松手。
“孪生之主”看着她，眼神动了动，低声说：“她……也在为你拼命。”
郭箫辰点头。
“她是我妹妹。”
“孪生之主”沉默了一瞬。
然后，他反手握紧了郭箫辰的手。
不是挣扎，是回握。
像兄弟。
像久别重逢的故人。
像两个本该一起出生、一起长大，却被硬生生撕开的人。
青焰越烧越旺，从掌心蔓延到整条手臂。郭箫辰的皮肤开始剥落，露出底下流动的青光，像是骨头在发光。他的呼吸越来越浅，意识像退潮的水，一寸寸离开身体。
最后记得的画面，是忘川畔。
春天。
柳絮飞。
秦梦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白布条，轻轻包扎他右手的伤口。
“疼吗？”她问。
他摇头。
她笑了：“别怕，我在。”
那一念，成了他最后一丝执念。
他闭上眼。
嘴角还带着笑。
“孪生之主”看着他，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低声说：“谢谢你……牵我的手。”
他闭眼。
两人身影在强光中逐渐重叠，轮廓模糊，最终合为一体。
没有爆炸，没有巨响。
只有一道光，缓缓坠向深渊。
像一颗星，落进黑夜。
镜面世界彻底湮灭。
所有碎镜化为飞灰，所有命轨断裂成尘。空中只剩一缕银光，轻轻包裹着秦梦的魂体，漂浮在虚无之中。
她眉心那根命钉还在。
可血，已经不流了。
银光一点一点收拢，像是在修复，在重生。
一块护心镜的残片悄然浮现，在虚空中轻轻旋转。表面龟裂，映不出人脸，却映出一幅画面——
忘川彼岸。
春水初融，柳絮纷飞。
郭箫辰、秦梦、郭姝三人静立岸边。郭姝靠在哥哥肩上，秦梦挽着他手臂，头轻轻靠在他肩窝。三人都没说话，只是站着，看着水面。
风吹起衣角，柳絮落在发梢。
画面只存在了一瞬。
残片忽然一颤，光灭。
它缓缓下坠，像落叶归根。
深渊底部。
心跳声还在。
咚。
咚。
微弱，却持续。
与孤尘剑残魂的嗡鸣，隐隐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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