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雪也停了。连呼吸都像是被冻住，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天地间只剩一种声音——断剑的嗡鸣。
那声音不大，却钻得进骨头缝里，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是一根烧红的铁丝在体内来回拉扯。剑插在焦土中央，剑身裂纹密布，青焰从裂缝中渗出，一缕一缕，缠着李辰的手腕，往他七窍里钻。
他单膝跪地，掌心血字“梦”正往下滴血。血珠落在地上，滋啦作响，烧出一个个小坑。他能感觉到，那字不是写在冰面上的，是刻在他心口的，一笔一划都在剜他的魂。
识海里，全是秦梦的脸。
她站在一片白雾里，穿着那件旧年他送她的素色布裙，发间别着一支木簪。她冲他笑，眼角弯弯，像月牙。她说：“今日槐花开得正好，我给你做了饼。”
可话音未落，九根黑玉命钉从虚空中刺出，一根接一根，贯穿她的肩、肋、腰、背。她没喊疼，只是慢慢低头，看着钉子穿体而出，血顺着钉尾滴落，却在半空化为灰烬。
她抬头看他，嘴唇动了动。
“别来……”
三个字，轻得像风吹过耳畔，可李辰脑中轰然炸开，七窍瞬间涌出血线。他抱住头，喉间滚出野兽般的嘶吼，整个人向前扑倒，手肘撑在焦土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滚……”他咬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给我滚出她的魂！”
可那幻象不退反进。秦梦的身影开始扭曲，脸一点点模糊，最后竟变成了他自己——那个躺在青铜棺里的尸体。双眼睁开，嘴角上扬，无声地说：**你才是假的。**
李辰猛地抬头，左眼青焰暴涨，几乎吞噬整张脸。右眼却还清明，映着祭坛残骸、尸骨环阵、天穹裂痕。他看见安王残魂站在紫云之上，脖颈缠满锁链，手中长矛直指他心口。
“容器……归位。”安王开口，声音像是铁片刮过石板。
身后大地轰然裂开。
一具具尸傀从地底爬出，步伐僵硬，关节咔咔作响。他们披着残甲，头盔下没有脸，只有幽蓝鬼火在眼眶里跳动。可李辰认得他们。
那是南岭战死的兄弟。
那是慈云庵里为护他而焚身的老尼。
那是曾与他并肩杀敌、如今却面目全非的二十四殿忠魂。
每一具尸傀胸口，都刻着两个字——“忘川”。
常丙辉一刀劈出，寒冰刀气横扫三丈，将冲在最前的三具尸傀斩成两截。断裂处露出铠甲内里的铭文，正是那两个字。他刀锋一滞，瞳孔骤缩。
“这……是我们的人？”
他记得这身甲。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在火场中喊着“殿主快走”，用身体挡住塌下的梁柱。
现在，他们成了命轨的走狗，回来围剿他们誓死守护的人。
又一具尸傀扑来，身形娇小，穿着破烂的奴婢服，脸上结满冰霜。它扑向郭姝，动作诡异，像是模仿着什么人。
郭姝双生藤眼猛然睁开，血丝瞬间爬满瞳孔。她看见的不是傀儡，而是一幕未来幻象——
李辰孤身立于废墟之中，白衣染血，孤尘剑断在掌心。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空无一人。
然后，他笑了。
笑着倒下。
天地重归死寂。
“哥！”郭姝撕心哭喊，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停下！你不能去——！他们要的就是你动情！要的就是你执着！你要是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想冲过去拉他，却被常丙辉一把拽住。
“别过去！”常丙辉低吼，肩头已被一具尸傀咬住，鲜血直流，“你现在过去，他更不会回头！”
李辰听见了。
他听见郭姝的哭喊，听见常丙辉的怒吼，听见那些尸傀身上“忘川”二字在风中低语。
可他也听见识海里，秦梦的声音越来越弱。
“别来……别来……”
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掌心。血与“梦”字交融，火焰轰然腾起，逆着经脉烧入心脏。骨骼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是冰层在重压下崩解。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紫丝从皮肤下钻出，如活虫般蠕动，顺着血脉往心口爬。那是命轨的锁链，正一寸寸侵入他的命光。
他抬手，以断剑划臂。
血喷出来，浇在“梦”字上。火焰暴涨，青焰自皮肉下透出，逆走奇经八脉，将三根紫丝尽数焚断。
锁链断裂刹那，天地一震。
一具刻着他名字的尸傀当场崩解，化为飞灰。
常丙辉见状，仰天怒吼：“郭箫辰——！”
那一声，不只是喊他，是喊所有曾为他而死的人。
是喊那些埋在南岭、葬在忘川、魂不得安的兄弟。
地下残骸齐齐一颤。那些尸傀的动作，竟在同一瞬间停滞。鬼火摇曳，似有灵知在挣扎。
常丙辉趁机挥刀，一刀斩断扑向郭姝的傀儡头颅。他肩头伤口崩裂，血流不止，却咧嘴笑了：“老子的命，早该还给南岭了！但今天——谁也不许动我妹妹！”
他又一刀劈出，刀锋卷刃，人已踉跄后退。可他仍死死挡在郭姝身前，像一堵不会倒的墙。
李辰缓缓抬头。
右眼清明，映着眼前一切。
左眼青焰，烧得他几乎看不清路。
他伸手，握住断剑。
剑身焦痕剥落，浮现出两个古老篆文——“孤尘”。
那字一现，便有微光闪动，像是沉睡千年的魂，在回应他的血。
他轻声道：“我妻在等。”
声音极轻，却穿透死寂，落入每个人耳中。
那一刻，他不再是命轨上的棋子，不是谁的容器，也不是复仇的执念。
他只是一个丈夫，听见了妻子的呼唤。
他拔剑，跃起。
青焰自足底喷涌，化作千道剑雨倾泻而出。每一缕火焰都凝成剑形，精准刺入尸傀眉心。鬼火熄灭，骸骨坍塌，黑甲军成片倒下。
安王残魂怒啸，紫气凝聚成长矛，朝他掷来。矛未至，风先压顶，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李辰不避不退，断剑横斩。
青焰与紫气轰然对撞，爆发出刺目强光。气浪掀翻数十具尸傀，连安王残魂都被震退半步。
他踏火而行，步步逼近北方王座虚影。所过之处，焦土翻卷，命轨震颤。那些刻着“李辰”二字的尸骨，竟在青焰中微微发亮，仿佛在回应他。
天穹幽紫裂痕骤然扩张，雷光如蛇狂舞。
一只巨手虚影缓缓探出，覆盖鳞片，五指张开，大如山岳，似要将整个祭坛握入掌心。
空气再度凝滞，连青焰都为之迟缓。
李辰顿步抬头。
右眼映着巨手，左眼映着秦梦微笑的残影。
他神情决绝，握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郭姝跌坐在地，双生藤眼血泪直流。她看见未来仍在重演——废墟、孤影、无人跟随。
她想喊，嗓子却哑了。
她想跑，腿却软了。
她只能死死攥着手中的护心镜残片，指节发白。
她无意识地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镜面。
血污抹开，镜中忽明忽暗。
然后——
一道身影浮现。
秦梦悬在光门之中，九根黑玉命钉贯穿身体，唇角带血。可她的眼睛，缓缓睁开了。
她看着镜外，嘴唇微动，传出断续低语：
“快……来……”
话音落，镜面再暗，唯余血痕蜿蜒如藤。
常丙辉喘着粗气，刀拄地，勉强站稳。他看见郭姝的模样，心头一紧，拖着伤腿踉跄过去。
“怎么了？”他问，声音沙哑。
郭姝没答。她只是死死盯着那面残镜，眼泪混着血，一滴滴落在镜面上。
“她……她看见我们了……”她喃喃道，“她知道我们来了……她还在等……”
常丙辉抬头，望向李辰的背影。
他正一步步走向天穹巨手投下的阴影。青焰在他周身燃烧，像一件不灭的战袍。每走一步，脚下的焦土便裂开一道新痕，仿佛大地也在为他让路。
他知道，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
但他也知道，若不去，就真的什么都留不住了。
“哥！”他忽然吼了一声，声音撕裂风雪，“你要是死在外面，老子挖地三尺也要把你揪回来！你欠我的酒，还没喝完！”
李辰脚步未停。
可他抬起左手，朝后挥了挥。
像是在说：知道了。
巨手虚影五指缓缓收拢，紫气如潮涌动，似要将他碾成齑粉。\
可就在那巨掌即将合拢的瞬间——
李辰猛然转身，断剑高举，青焰冲霄而起，直刺天穹！
剑光如龙，撕裂紫气，刺入巨手掌心。
一声非人哀嚎自天际传来，巨手猛地抽搐，虚影动摇。
他没再回头。
他只朝着光门的方向，纵身一跃。
青焰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尾迹，像一颗逆飞的流星。
郭姝跪在原地，护心镜残片紧贴心口。
她听见自己心跳，和镜中那句“快……来……”重叠在一起。
常丙辉拄刀站起，抹了把脸上的血，低声骂了一句：“疯子……真是个疯子……”
可他眼里，没有一丝惧意。
只有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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