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上没有路。
有的只是被风推着走的雪,和一道刚踩下去就快被掩埋的脚印。
郭箫辰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冰上拔钉子。靴底结了厚霜,踩裂薄冰时发出“咔嚓”一声,短促、清冷,像是骨头折断的轻响。他听到了。心跳也是这个节奏——一咔,一嚓,一咔,一嚓。
他知道自己在走。
可他也知道,不是只有“他”在走。
风停了。
天地忽然死寂,连呼吸都沉得发闷。他能听见血在耳道里流动的声音,像细沙在铁管中滑动。太阳还没升起来,天边压着一层铅灰色的云,荒山就在三里外,山顶石像的轮廓已经能看清了,双目中的幽蓝火焰,在雾里明明灭灭,像两盏不灭的鬼灯。
他没回头。
身后什么都没有。
可他知道,他们都在。
秦梦跪在冰上,抱着他的外袍。
郭姝哭喊:“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常丙辉把刀递给他,说:“看到这把刀,也能想起谁陪你喝过马奶酒。”
王君寒沉默地递出归魂符,说:“仅此一次。”
他记得。
每一个字,每一滴泪,每一口血。
可他还是走了。
因为那火光在叫他。
因为他掌心的断剑,在震。
因为他左眼角的青焰,烧得越来越旺。
他抬手,擦了擦嘴。
指尖沾了点湿,是血。
唇角还挂着一丝笑——他自己不知道。
雪雾忽然浓了。
前方浮出一座屋影。
檐角挂冰,门匾歪斜,依稀能辨四个字:**郭记药铺**。
他脚步一顿。
这地方早就没了。
二十年前就被烧成了灰。
娘死在里面。
他抱着甜姝从后窗跳出去,背上挨了一刀。
那晚的火,比现在更亮。
可这屋子太真了。
墙皮剥落的位置,窗纸破的洞,连门槛上那道裂痕,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哥!”
一声哭喊从屋里传来,童音,颤抖,带着哭腔。
“娘烧起来了!救救娘!哥——!”
是甜姝。
小时候的甜姝。
他喉咙一紧。
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袖中玉佩——那块刻着“辰”字的旧玉,是他当年塞进她手里的最后一块糖换的。她一直留着。
他站在原地,没动。
他知道是假的。
可他的脚不想动。
“哥!你来啊!火要烧到我了!”
声音突然变了,尖利起来,像指甲刮过铜盆。
“你来晚了——你每次都来晚——!”
轰!
药铺炸成一片火海。
火焰中浮出一个人影,被铁链锁在梁柱上,头发烧着了,还在笑。
是郭姝,但又不是。
她转过头,眼眶漆黑,冲他咧嘴:“你说要带我回家的……哥?你还记得我吗?”
他猛地闭眼。
再睁开时,眼前只有雪。
药铺没了。
火也没了。
只有风,重新刮起来,雪粒打在脸上,像针扎。
他继续走。
左手按住胸口,那里有点闷。
断剑嵌在掌心,纹路顺着经脉蔓延,像活过来的藤蔓。每走一步,就亮一寸青光。
“你本就属于这里。”
声音从脑子里响起,不是耳朵听见的。
低,哑,像他自己的嗓音,却又多了一层腐朽的回音。
“这雪,这山,这命……都是你的。你逃不掉的。”
他没说话。
咬了一下舌尖。
血腥味在嘴里散开,可奇怪的是——不怎么痛了。
以前咬一口,能疼半刻钟。现在就像咬到了一块冻肉。
“你越挣扎,我越强。”那声音笑了,“你流的每一滴血,都在喂养我。”
他低头看手。
掌心伤口边缘,血丝正顺着剑纹缓缓爬行,像有生命似的,往皮肉里钻。
他盯着看了几秒,忽然冷笑:“你怕光?”
没声音了。
片刻后,那声音才又响起,慢悠悠地:“我不怕。我只是……在等你开门。”
他扯了扯嘴角,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天更暗了。
他停下,撕下内衫一角,想包扎右臂的伤口。
那是之前被锁魂阵反噬时留下的,一直在渗血。
绷带解开,皮肉已经愈合。
可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黑丝。
细细的,像虫,顺着血脉缓缓游走,一跳一跳,和心跳同步。
他面无表情,抽出断剑,用剑尖轻轻挑开一点皮肉。
黑丝猛地一缩,钻进深处,消失不见。
他收回剑,重新包扎。
动作很稳,像在处理别人的伤。
“你怕光?”他又问了一遍。
这次,那声音没笑,也没答。
可他能感觉到——它在笑。
在心里。
雪突然变了。
不再是飘的,而是像幕布一样,一张张掀开,又落下。
画面来了。
一个接一个,快得来不及反应。
秦梦披发站在雪地里,手里握着银针。
她抬头看他,眼里全是泪。
然后,她抬起手,一针扎进自己心口。
血喷出来,溅在雪上,红得刺眼。
她倒下前,嘴唇动了动,没声音,但他读出来了:
**你不认我了。**
画面碎。
下一幕——
郭姝被绑在火堆上,烈焰吞没她全身。
她没哭,只是大声喊:“你说要带我回家的!哥——你答应过的!”
火光中,她的脸开始融化,可还在笑。
再碎。
常丙辉站在冰崖边,一刀砍断敌将咽喉,自己也被长枪贯穿。
他倒下的时候,寒泉刀脱手,滑了十几步,停在郭箫辰脚边。
刀柄上,还缠着他送的那条旧布条。
再碎。
夜辰站在高崖上,黑袍猎猎。
他回头看了郭箫辰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入风雪。
袍角燃起黑火,一寸寸烧尽,最后只剩灰,随风散了。
郭箫辰双膝一软,差点跪下。
额头冷汗刚出,就凝成了霜。
他扶住断剑,撑住身体,喘得厉害。
“这些……都是真的。”那声音在他脑子里说,“你若不去归位,他们就会这样死。一个接一个。你会亲眼看着。”
他咬牙,牙龈渗血。
“放屁。”
“你不信?”那声音轻笑,“那你告诉我——你现在,还能分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他没答。
因为他确实分不清了。
那些画面太真。
真到他能闻到秦梦身上的药香,能摸到常丙辉刀柄上的粗布,能听见夜辰转身时,袍子摩擦的声响。
他蹲下来,抱住头。
雪落在他肩上,不化。
他觉得自己快被撕开了。
一半想回头。
一半想往前。
就在他几乎要松手的那一刻——
他猛地抽出掌心的断剑,反手刺进左手掌心!
“呃——!”
剧痛炸开,像雷劈进脑子。
所有幻象瞬间崩碎。
他跪在雪地里,浑身发抖,冷汗直流,可眼神一点点清明起来。
血从左手涌出,滴在雪上。
可血没渗进去。
反而像水银一样,缓缓逆流,顺着皮肤爬回伤口,被吸收了。
他盯着自己的手,瞳孔骤缩。
血是被吸走的。
被体内的东西。
“痛吗?”那声音满足地叹息,“这痛,也是我的。”
他没说话。
右手颤抖着,伸进怀里。
掏出一块青铜符。
上面刻着两个字:**归魂**。
王君寒给的。
说能拉他回来一次。
仅此一次。
他捏着符,指节发白。
风雪中,符片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他的体温。
“你烧的是救你的符,还是杀你的引?”那声音冷笑,“你若烧了它,王君寒就能把你拽回去。可你也就永远到不了荒山。任务失败,天下大乱。你救不了任何人。”
他闭眼。
想起王君寒临别时的样子。
那张永远没什么表情的脸,袖中手指却在抖。
他说:“仅此一次。”
他也想起秦梦跪在冰上,抱着他外袍的样子。
想起郭姝哭着说:“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想起常丙辉把刀递给他时,眼里烧着的火。
他忽然笑了。
笑得很难看。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把符纸塞进嘴里,狠狠咬碎!
青铜符在嘴里化成粉末,混着血,顺喉而下。
刹那间——
体内残阵轰然激活!
青焰自经脉炸开,如江河决堤,冲向四肢百骸!
识海中,那声音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像是被火烧着的野兽,瞬间退散。
他跪在地上,咳出一口血。
可眼神清醒了。
真正清醒了。
雪原恢复死寂。
风停了。
火灭了。
幻象没了。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掌心断剑的青光。
他靠剑撑起身体,站直。
嘴角还挂着血,可背挺得笔直。
那东西还在。
他能感觉到。
像一条蛇,盘在脊椎里,没死,只是蛰伏。
可至少现在——
是他说了算。
他抬头,准备继续走。
目光扫过脚下的雪地。
然后,他停住了。
雪地上,有自己的影子。
可影子里,多了一个人。
那人静静站在他身旁,身形模糊,轮廓却和他一模一样。
只是头低着,看不清脸。
他缓缓转头。
身边空无一人。
再看影子——
那人也缓缓抬头。
露出一张苍白无血的脸。
嘴角微扬,无声微笑。
他心脏猛地一缩。
可他没动。
没逃。
没怒。
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影子。
许久。
风雪中,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很稳:
“你可以同行。”
顿了顿。
他握紧掌心断剑,剑纹随心跳亮起青光,照亮他半边脸。
“但剑,只听我的。”
影子嘴角的笑没变。
可雪地上的倒影——
**没有同步。**
镜头缓缓拉远。
千里雪原,唯有一人独行。
他走得很慢,可每一步都踩得实。
背后,影子中的另一个“他”,始终低着头,跟在半步之后。
他掌心的断剑,纹路已蔓延至手腕,正缓缓攀向小臂。
每一次心跳,纹路就亮一寸。
像藤蔓,往心脏爬。
荒山近了。
石像双目中的幽蓝火焰,依旧凝视着他。
风雪中,郭箫辰继续前行。
瞳底青焰,静静燃烧。
唇角,一丝笑意,缓缓浮现。